作者:向明,生于1928年,原名董平,湖南长沙人。曾在国民党空军服役,后任台湾《蓝星》诗刊主编。
周公是我们全体中国人的骄傲,是我们的文化国宝,是诗坛最经得起考验的奇葩,也是所有能与他交往的朋友的无尚光荣。我与周公结缘,应是最早的一个(除与他同时自武汉来台的曹介直兄以外),因为我们几乎同时在《蓝星》诗刊上写诗,同时出诗集,他的《孤独国》,我的《雨天书》。这么几十年来,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来来往往。
早年,我们都是单身,我是他武昌街书摊的常客,我的诗集都在他那儿寄卖,覃子豪老师的许多著作也都由我拿去。我成家后,除每年一定在大年初六为他和旷中玉过生日、吃过年饭以外,平日周公有空也来我家听马铃薯。我买了好多大陆录制的平剧录像带,同时,我也从当年开放的大陆中央台第四频道上录下“神州戏坛”及“名家名段”等珍贵的京剧瑰宝,周公总在旁轻问这是唱的什么“板”,什么“调”,我都一一尽所知告诉他,至于戏的内容他都清楚,因为多半都出于《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七侠五义》等古典小说。为了让他坐得舒服,我的太太穆云凤特别用大红布做了一个大蒲团,让他在上面打坐听戏,还特别为其做他喜爱的北方面食。周公喜欢来我家坐坐的最大原因,是与我走得来的朋友,几乎都是像他一样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来自军中退役的诗人、作家,除周公和邝中玉外,像画家陈庭诗、小说家舒畅、诗人周鼎、诗人张效愚、诗人彩羽等。这些人都是我三个儿女的伯伯,有几个甚至是干爹。这些与我年纪不相上下的朋友,除张效愚尚隐居在南投竹山过着痛苦的老年生活外,其他都已先于周公过世。
几十年的深交,我对周公的了解,除了他的诗因高深的佛学思想深入内涵,难以悟及外(其实过去每年的年度诗选选人周公的作品,多半都由我强作解人,赏析至少十篇以上),还深感他是个澈悟透底,不为一切所惑,也不为一切所动撼的人,更不眷恋世间一切身外之物。对于钱财更是视如粪土。他身边有的东西,只要你喜欢问他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说你拿去吧。多年前,梅新主持“中副”,编务,筹到一笔十万台币的奖金,想酬劳他对诗的贡献,他一口气拒绝接受。梅新要我去劝周公,周公说我这算什么贡献,谁说好在哪里?我说这是公认的。他说,余光中教授说好了吗?他如果说好,我才答应。梅新又要我去和光中兄说。光中对我说,周公的诗佛学思想高深,怕写不好,不能贸然动笔;我说周公一定要有你的评语,才肯拿那笔奖金,你就勉为其难地给他写一篇吧。光中兄果然写了一篇不太长的文字,述说他读周诗的心得。周公满意了,接受了那笔当时不算小的奖金,可是第二天他就立刻凑足整数(因需扣税)捐给慈济去了。此后多次获得的奖金都是同样的结果。得“国家文艺奖”时,由于数目大,我曾劝他把半数作定存,半数的一半留给自己作生活费,其余的寄给他在家乡的孙子,他眼一瞪对我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结果又全数捐了出去。
我真的不想管他的事,可是有一年他来找我管他的事了。那是两岸开放不久,好多人都返乡去探亲,可是周公始终不动声色,反而他会帮助别人回去。他的好友周鼎想回岳阳老家去探望父母,可是一向拮据的周鼎想去又没有旅费和回去的见面礼,我们这些老友便三两万凑了一笔钱让周鼎回去,周公也出了一个大份子。但时隔不久周公竟失踪了。我却突然收到一封电报,是周公从河南发来的,说他随几个老乡回到家乡,将于半个月后回台湾,要我不要和任何人说。发来的电报上没有详细地址,更没有电话什么的。我马上去问曹介直,他和周公最亲,周公去大陆应该会告诉他,谁知曹也一头雾水,说一点也不知道。这下我们都紧张了,但也莫可奈何,只好等半个月以后再说。谁知半个月过去,将近一个月还没回来。我开始四处打听,甚至托北京的朋友向河南淅川去探间,是否有一个姓周的老兵回去探亲,结果也没有任何消息。正急得要死时,周公却回来了,本来已经很瘦的他,又瘦了一大圈。他只告诉我本来回去给中风的儿子治病,谁知把儿子送到医院反而被治死了,他说他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想不到老年还丧子,人生三大不幸都落到了他头上。他沮丧的神情令人痛彻心腑,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不知谁有神力托把手扶持他,使他不至因沉重的打击而跌倒,一个慈祥的老者竟会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上天何其不公呵!
其实周公是一个最重情义的人,只是他从来口不甜,别人对他的好意、赞美、赠与,他连说个谢字都不会,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病重的这几天,他已神智不清,连睁眼都困难,几个照顾他的女生在他耳边安慰他,他会流眼泪。龙应台去探视他时,他已不能说话,但仍会动动嘴角有所反应。这也就是那几天自他断气至暂移灵堂,几个女生包括紫鹃、孙金君、阿蝶终日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的原因。周公的感激心意虽一直不能言表,但在他于二o o九年九月二十五日自拟的遗言中早已表露过,他说:“我一个人在台湾,其一切生活所需,皆取自于朋友与国家。”这一心意比干言万语都厚重。
周公是台湾现代诗坛的圭臬典范,他对诗文的鉴赏有其特有的高度和见解,但面对这么蓬勃的诗坛,周公对诗的好坏兴衰,从来不置一词,要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声赞美,或说出一句贬词,简直比登天还难。其实,他对诗的看法自有定见,只是表现的方法不同。当女诗人陈斐雯出版她的第一本诗集《猫蚤札》时,周公读后不声不响地去《自立晚报》出版部买了三十本,分送他认为值得一送的诗友。还有好几位诗人的作品,都曾受到周公同样的对待。他的意思是真正好东西要与大家分享品赏。他从不妄自评断。
在周公面前,我总是很自惭形秽,决不谈论自己的作品,更不敢论断别人诗的短长。我出版的诗集都不敢送给他看,因为我觉得自己与他相比总是有巨人与侏儒之高下。但是闷声不响的周公却在那一年为他过生日的聚会上,用他自己独特的书法,在一张宣纸上誊抄了我于一九八四年访问菲律宾时所写的《马尼拉湾的落日》。这还不说,最重要的是周公在诗末写下一大段溢美的评语。周公的金口一向不容易开启,求也求不到。好几次我亲眼见到,有人访问他,要他对某某问题发表看法,他一见到录音机或录音笔便闭口不言,沉默以对,弄得对方非常尴尬。所以周公送给我的这幅书法卷轴(他裱好送来)有天外飞来的意外,我觉得真是厚重无比,可以视为我的传家之宝。感谢周公。
(二0一四年五月,原载台湾《文讯》杂志二0一四年六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