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珮君/聯合報
——止于至善。
——「無我」才能「有他」,才能得其法,由眾多「他法」而得「共法」,最後形成「我法」,這才有自己風格。無我,謙受益。
——當下就是生死。「步步殺機,處處轉機」,殺機即是轉機,都是當下。
——魔佛同體。念頭一翻轉,魔可成佛,佛也可成魔。
這些話是書法家杜忠誥老師在上課時的耳提面命。你以為他在說修身,其實是在說書法;他說書法,也正是在說修身。
「聖賢性格一定是藝術家性格,不斷反照,加上不斷微調」,你以為他在說心性,其實他在講臨帖。
「你在接受『他法』時,一定要有自家『主體性』的參與,透過內在體證,與對象辯證合一」,你以為他在說佛法,這仍是在說臨帖,「這種有主體性的臨帖,遺貌取神,才能真正得法」。臨帖要「神遇」,不僅「目視」。
他說的是書法,也是儒釋道。他的書寫原理不僅是筆紙墨的抵拒鼓盪、對立統一,更飽含了儒釋道「誠之又誠」、「萬法唯心」、「無死地」的不斷覺察。他常用佛學的「逆覺體證」來說明寫字的過程,手(行)和心(知)若不能合一,字就會顯出病來。他認為藝術家有三境界,一是練到精熟的「匠人」技法;二是「才必進乎趣而始化」的「詩人」真性情,此時才有風格可言;三是精義入神的「哲人」理境,銷融一切矛盾對立而引歸理事不二的中道靈智表達,極鬆放,極灑脫,此一境界「非法非非法」,最高也最難。
杜老師手中的筆和那顆心,是一體的。學生看他的字妙不可言,每每忍不住問:「老師用的是什麼筆?」他擲筆搖頭,「和筆有關又無關」。他常用學生的筆直接示範,甚至用100元一支的筆,隨手就有妙趣。「筆是心的列印工具。沒有什麼筆不能寫,心靈筆就靈。寫字,用筆,更是用心」。學生自慚自恨控制不了手中那管筆,杜老師說,「心愈急,筆愈不靈。不慌不忙,閒閒而來」,「每一個當下都必須保持在『進可攻,退可守』的彈性態勢,提按在我,不可能煞不住」,若煞不住,就是知「道」不夠、「修鍊」不夠,技法不熟。「下筆若多停了十分之一秒,就會肉太多」,不可多的那十分之一秒,就是十年功。直到「從心所欲不踰矩」,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否則不是真知,也不是真行。
杜老師的學生來自八方,有賣牛肉麵、開早餐店的,有從宜蘭、台中、新竹、高雄來的,有教授、退休校長,還有人本身就是書法老師,像我這種初學者,他覺得像白紙,也有方便處。請教他如何拿筆,他引用張大千的老師李瑞清的話:「怎麼方便,怎麼拿」,用最自在的方式,才能放鬆(不是鬆脫)、穩當(不是執著)。我看過髮白而禿的年長同學,在交作業時,誠惶誠恐如小學生,不是因為「師嚴」,而是「道尊」。也有極用功的同學,每次上課都奉上厚厚一疊習作,杜老師有時有感而發,「練字要練『有』的,不要練『沒有』的,否則只是不斷重複自己的錯誤,悖離正道越遠」。
他常說,「下筆用力要不多不少,『從容中道』,隨時讓筆毛跟紙面保持既相吸又相拒的彈性狀態,不要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是一團肉;站不起來,就不是妙有。妙有,就是不多不少」。寫字是在學「進退有度」,騙不了人,騙不了自己,「『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聖人,只是活得最像人的人而已」。書寫時,人和筆是統一的,書道、人道,都是這顆「心」。他常說,「寫字,是替字的一點一畫做人」。
「書法,是心的列印」,這是杜老師名言。我第一次交作業時,他先「啊∼」了一聲,後面一串直言批評,我汗流浹背,無地自容。他說的「字」病,每一句都精確指向我的「心」病、「人」病。當時他並不認識我,卻似我多年師友,視我「如見其肺肝然」,簡直令我無所遁形。其實,那作業連「字」都談不上,我只是依他所囑畫圈圈及橫直線,像幼稚園學生一樣,後來才知,那是一輩子的杜門基本功,是沉澱心緒、和調筋骨,以及練筆力Q彈、駕馭線條的能力,「寫字要讓毛筆跳芭蕾,留下來的運動痕跡才有立體感,是活的,鳶飛魚躍;若趴下去,就是平面,凝滯不通,是死的」,他掃全班一眼,「還有那半死不活的」。看似簡單,很不簡單,有人習字幾十年,也仍然被杜老師要求回頭再練畫圈圈。
「寫字,每一個當下、每一筆都是生死關,很多人死在門口,拿筆就捏死」,「書法是『因果同時』,起心動念一落筆,結果就注定了」。我們聽了點頭如搗蒜,杜老師忍不住再給一記棒喝:「你以為你懂了,其實未必真懂」,因為這些都要在事理上磨,「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最後若不能篤行,一切都是畫餅,空懸的」。若像明代王世貞說的,「吾眼中有神,腕下有鬼」,那必然是「鬼」仍在心中、「知」得不夠真切,或者「神」未能貫徹到手、「行」得不夠精熟。
「老實練字,老實做人」,這八字就是杜老師一生學問的金鑰匙,「隨時返照,在沒碴處找出碴來,給自己找毛病,老老實實,千錘百鍊。」他說,寫字和做人一樣,沒有祕密、捷徑,就是勤和誠,還要無執。譬如,學歐陽詢,老實臨帖,學不成,是不夠勤,是不誠;學成,只像歐陽詢,只會歐陽詢,學誰,死於誰,必須超越。最後要「不為法縛,不求法脫」。
杜老師七十多歲了,看起來總是神采奕奕,「讀書寫字,永遠可以更精進,怎會不快活?」樂在學習,說起來八股,但若看過他看過的書便知不假。他的書上幾乎每頁都是密密麻麻的紅藍綠畫線及筆記,隨處感觸,書皮、內頁很多都因屢屢翻閱而脫落了,古人所謂「韋編三絕」應就是這樣,我第一次看到時,極感震動和慚愧。他寫字的大桌子後面是一堵書牆,牆後是書房,他的書房像圖書館,書架林立,書架之間僅容側身,桌上地上也都堆滿了書。他背對那堵書牆和書房寫字、教字,他常跟學生說,後面就是他的「靠山」。
他自小無靠。杜老師說他一生都在「補課」,他出身彰化埤頭農家,上溯六代都是文盲(六代以上已難考,但祖先墓碑都刻「京兆」二字,和杜甫同宗族),他的童年和少年,課餘之暇多在農田,念台中師專時才開始學書畫、讀古書,自覺缺乏「童子功」,很有急迫感,「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時時惕厲要把錯過的功夫補上。服役時瘋狂利用時間念書,半夜睡不著,躲到廁所藉著夜燈背書,一度造成眼神經麻痺,沒法看書,請同袍好友替他念書錄音,他反覆默誦,並常在日記提醒自己「要莊嚴地站起來」。
他17歲上呂佛庭先生國畫課,才第一次正式拿毛筆,翰墨人生從此發軔。後來,自覺在畫上落款時字太醜,他開始買帖練字,書畫並進,21歲時書、畫即雙雙入選全省美展,當時這種年齡即可有此成就,極為罕見。他寫字時有強烈存在感,「一切可由我作主」,得到極大快樂,竟至不可自拔,最後棄畫從書。他在南港舊莊國小任教時,一有時間就練字,一天兩三小時,假日時多達十幾小時,23歲到28歲那五年,用掉的舊報紙,多達一千多斤,為了省錢,先用淡墨寫,再用濃墨,翻面再寫,每張報紙反覆寫三、四次。他的墨汁用太兇,也是為了省錢,他拿20公升的汽油桶去批發店買,「中華書道學會」創會人謝宗安先生常跟人提此事,因為杜老師第一次去拜見他時,就是提著剛買的一大汽油桶墨汁,令他震撼。
杜老師29到34歲曾三次獲全省美展書法第一名,並取得永久免審查資格,他是書法類第一位獲此殊榮者。35歲那年,一周之內,同時得到中山文藝獎和吳三連文藝獎。45歲獲得國家文藝獎,69歲獲總統府頒授二等景星勳章。
杜老師篆隸楷行草五體兼精,藝評家、東海大學美術系教授李思賢譽之為「匯集時代之大成、最經典的標竿人物」,而這樣一個書法大師總是如此形容自己:「我是從糞土堆長大的」。
杜老師從小常常要挑大糞去菜園沃土,來回好幾公里。每隔一兩個月,還要跳進豬糞池用鐵耙清理沉積物,他清完穢物,沖洗身體時,發現小腿「比蔥白還要白」,小小年紀的他相信裡面必然含有什麼神奇的美容物質,而且人人掩鼻的糞肥總能把農作物催發成一片欣欣向榮,「化腐朽為神奇」原來就是如此,他不是從書本看到,而是從大糞裡、生命底層中,活活潑潑體會到。這些證悟就是他的宗教,他的天啟,他的聖賢書,他很受鼓舞。
他們農家孩子都知道,樹上的芭樂、蓮霧要摘被鳥啄傷的吃,因為果樹會把營養灌注過去,修補它的傷,往往最有風味。杜老師說起童年都滿懷感恩,就是因為自小極匱乏,讓他求知若渴,並發現聖賢道理不假他求,就在眼前、日常、自己心中。這些他在天地中自然領會的道理,讓他從不失去希望。也因小時困窘,他長大後很容易滿足,生活中到處是驚喜,常感快樂。
杜老師父親有一身好武藝和手藝,是地方上有名的大力士,且喜拉胡琴,雖不識字,卻能把杜老師寫的「壽」、「福」字,用竹篾編出,並一體成型編製成一扇門。可惜他好賭,上好農田一塊一塊賣了,家裡全賴聰慧、勤奮的媽媽以三頭六臂撐住,但食指浩繁。杜老師自小即參與農務,芋頭、甘蔗、地瓜、蘆筍、韭菜、西瓜、黃瓜、稻米、花生,全都種過,農忙時,五點多天沒亮即起床下田,七點多往往來不及吃早餐就奔赴學校,放學回來,看到一大桶髒衣服還堆在那裡,便自動去洗,或者立刻下田幫忙,天黑才回家吃晚餐,然後在油燈下做功課。
做家務、農務對愛讀書的他來說,一點也不是浪費時間,而是盡本分,盡本分即安心,「安心時,讀書效果最好」。杜老師說,在那個生活艱難的時代,他很怕被汩沒,怕成稗草,怕秀而不實,他要「活」下去,而且莊嚴。
他在家鄉是著名的「讀冊呆」,他連在剁豬菜時,都利用運刀的節奏,背唐詩三百首,「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都是那時這樣一首首背下來的。
「貧不足悲,貧而無志始為悲」,他念師專時,暑假除了替姊姊帶孩子,還受雇去田裡趕雞鴨(以免牠們把剛發芽的種苗吃了),但他一心想著念書,於是,他把外甥用襁褓縛在背上,一邊揮舞竹竿,一邊大聲背《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就是這樣趕雞鴨。現在回想當時畫面,他忍不住大笑,年少的他其實很惶然。他一直記得小學時,一個假日午後,他依母命到田裡採挖地瓜,忽遇暴雨傾盆,他無處可避,一身濕透,縱目望去,四野蒼茫,黑幕籠罩,想到終年勤苦卻不得溫飽的家人,筋疲力盡的他大放悲聲,握緊小小的拳頭,皇天在上,「我將來絕對不種田」。
那時,他不會知道他以後會自號「研農」,以硯為田,筆耕一生,成為當代書法大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