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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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文学偏安一隅,屡有佳作。余光中写“我看到的风景”,匠气太重,白先勇写“风景”,出神入化,而诗人周梦蝶,他本人便是风景。
在这个世界上,当人们在尽力追求功名利禄与自我的存在感时,周梦蝶却花费半生,将自己封藏,瑟缩于偏僻地带,梦想当一只不起眼的紫蝴蝶,贴着水面低低低低地飞行,尽力在这个世界上,不占任何面积。
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
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
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
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
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 周梦蝶《让》
周梦蝶,本名周起述,著名诗人。1921年生于河南, 2014年病逝于台湾,享寿94岁。马英九褒扬周梦蝶为台湾文化史页不朽传奇。
周梦蝶,这位我们大陆人不曾熟知的老头儿,却是台湾内人尽皆知,人尽皆爱的老先生,连陈绮贞也为他写歌,并在演唱会作为特别曲目去演唱。
周公之所以特别,在于他特殊的经历形成了他特殊的性格,在这个世界再找不到像他一样奇特的人。他是一名诗人,但更是一名生活里的苦行僧,一世浮沉,他嚼咽下尘世烟火,接壤过青灯古佛。他的心性,在这个布满尘埃的世界上,干净地宛如一颗剔透的珍珠,著名作家龙应台说:周梦蝶的出现告诉我们,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还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
初识周梦蝶,是在陈传兴导演为其拍摄的《他们在岛屿写作之化城再来人》的纪录片里。长达四个小时的纪录片,眼睛恨不能不眨地看完。导演说:“可能全世界都找不到像周公这样,一个90岁的诗人,可以赤裸裸让你拍他洗澡,这也和他的信仰有很大的关系。它像小孩子一般,非常纯净。”
瘦小羸弱的身躯、布满斑纹的脸颊、操着一口一生都改不过来的河南音,慢悠悠地、低沉沉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读着自己的诗。周公念诗时,会让你感觉到,他的声音就像一条水流,可以沁入到你的皮肤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响自己
拉得很满,很满。每天有太阳从东方摇落
一颗颗金红的秋之完成
于你风干了的手中。为什么不生出千手千眼来?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摇落的自己。——周梦蝶《九行》
周梦蝶年少时家境贫寒,幸得亲友资助,才入学熟读国学经典。青年时因遭遇战乱,而被迫肄业当了兵,后到台湾,看管过茶馆,当过守墓人,最后于台北街头摆书摊二十余年,安度晚年。但与其说是书摊,其实不过是一个书架子,上面有四百二十一本书,是他认认真真数过的。
来到台北后,他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求极低,数年如一日套着墨蓝色长衫,戴着一顶发旧的毛线帽,愿望则是“每天净赚新台币三十元,就可以pass”。
但是他的旧友却说:“如果你硬要说周公清心寡淡,无欲无求,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因为周公所有的矛盾,向往,不满足,均在形而上的层面,均在他的精神追求上,也均在他的诗歌里。”
90岁的周公,当在镜头面前第一次被问起过往时,他总是微笑地摆摆手:“不愿说,不想说。因为每次谈到这个都想哭。”说完这句话,他眼睛就微微眯起的,陷入了长久的无言与回忆中,过了一会儿才冲着镜头重新说:“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人啊,越来越麻木。”
周梦蝶十四岁时,因喜爱庄周梦蝶的故事,便为自己取名周梦蝶。他说:“我的志向很低,只想做蝴蝶,而且几乎只有影子,但很坚强,逆风而行,贴水而飞,低低低低地。”
年轻时的周梦蝶,曾是台湾蓝星诗社中的一员,他擅长写古典诗词,后来主动拜比自己小的余光中学写现代诗,余光中告诉他写现代诗是“美加上力”,余光中自己是否达到这个标准姑且不谈,但周梦蝶后来是显然达到了的。他极具才华但性格孤僻,对物质生活几乎没有要求。每日白天在武昌街一角摆书摊,晚上跑去听南怀瑾法师讲《金刚经》。他那充满禅性的诗词与他孤独的生活方式,成为了台北的一道特殊风景,为人熟知,喜爱周公的粉丝送他外号“孤独国主”。
年轻时,周公与三毛是好友。一日去三毛家与三毛畅聊至深夜,直到被三毛母亲下了逐客令才走。但三毛堵住门,不让他走,周公说自己那时慌了,便仓皇夺门而出。此后三毛便与他断了来往,也断了这份还未开始的情。
谈起三毛时,周梦蝶说三毛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才女,是一个在掌声中生活的人,她行住坐卧无不是掌声。甚至死了,鬼都是要给她鼓掌的。
谈及年轻时从军,他说自己是被一阵风吹进军营的。但万万没想到,这场从军,使得他与家人从此天涯相隔。
75岁高龄时,他终于能够回大陆探亲。但是回家看见的,却是流萤孤坟,母亲,妻子与子女全部被时代的洪流卷走了。他独自一人在母亲的坟前站了很久,很久。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结的是什么缘。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了,她走了。”年已九旬的他击掌叹息,几欲掉下泪来。
一生颠沛,少年丧父,中年丧母丧妻,晚年丧子,命运给予他最沉重残酷的重负。使得周公一生都在飘零,在信仰和写诗中寻找解缚的可能。
这里的气候粘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和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皇帝
——周梦蝶《孤独国》
自此,听经成为周梦蝶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他热烈的寻求悟道解脱,下决心不会因任何旁人的因缘而不去听经。但近乎执念的他,却被一个女孩的泪水瞬间击垮。女孩结婚,哭着跟他说:“人家一辈子只有一次,你迟一天成佛行不行”,他无奈,含笑妥协。多年后谈起,仍忍不住痴痴地笑。
周公即使白天卖书时,也会于喧哗的街头静心打坐,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不为所动,俨如一入定老僧,成为台北街头一景,惹得许多人不买书也要驻足观看一番,许多青年学子和作家都纷纷来到他的书摊前,与之相谈。
周公说自己未接触佛法之前觉得人生悲观,但接触佛法之后觉得人间处处都是光明大道。他小的时候因身世悲惨而常常哀怨,但现在却觉得,这世界上比自己可怜的人还多,而自己能接触到佛法,说明有很大的福报,快乐啊。
周公虽信佛,但未曾出家。他生前曾笑言:自己当初皈依佛门的目的“不纯”。他以为潜心修行、吃斋念佛可以改掉自己喝酒、说脏话、看电影的习惯,然而接触佛法几年下来,这些都“分毫未变”。
他坦诚自己对人间情缘还有不平静,他在文字里写道:我之所以不结婚,一方面是因为贫困,但另一方面来说,是因为我对女人的要求近乎完美,这世间,完美的女人只有观世音,可观世音不嫁人。南怀瑾给他批复“痴狂中打滚”。引得周公的好友多年后谈起仍是笑的前仰后合。
|我选择
——周梦蝶
周公一生为人温柔,从未与人发生过争吵或冲突,但在写诗时,却是十分用力,宛如于一片混沌与矛盾中,追寻到一颗本心,然后把它血淋淋地捧出来,擦拭出原来的模样,呈献给读者一览。
周公说:“若想快乐地度过一生,千万不要写诗。而他之所以还能写几句破诗,就是因为内心不平静。
在当代诗坛上,周梦蝶及其诗作恐怕是最为独特的。余光中说:无论是大陆、香港还是台湾,像周梦蝶这样的诗人是很少见的。
他写诗,写的极慢,也极用力,曹介直说他写字如刻字,笔尖压得扁平,像刻刀。清瘦的铁线体,落笔处都是深情。一首《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写了四十年,只因当时“还搬不动”。
余光中70周岁生日时,好友邀请他写一首诗同作为给余光中的贺礼,周梦蝶答应。但因离贺辰仅剩两个星期,所以为了能够赶上,年迈的周公每天早上都早起,带上稿子、笔、书籍做第一班公交车去饭店里,寻一处偏僻的角落写诗,最后送给了余光中。
余光中先生曾称梦老为“大伤心人,说他写诗像炼石补天,补的是心中的遗憾。但周公自己却说:自己不过是想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罢了。
周梦蝶,许是应了那句话,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
将自己的一生都置于尘埃里,然后静静地寻访自己。想是周公愿意化为蝴蝶,也是如了张爱玲所说的: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