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国先生过世两周之后,元月廿六日那天,我在台北收到老师的传真:
“雨虹道友如见:
我约于三日后赴港,可能在彼度过旧历新春,如你能早日成行,或可在港一晤,得以畅叙。临时或将约包卓立在港会面,但今未作决定耳。专此祝
平安
一九八八、元、二十六老拙”
老师是元月廿九日从美国启程的,因为两地时差,到香港已是卅一日了。照老师传真所写,到香港并未计划久留,但是旧年过后,老师却计划暂时留在香港了,从此,再也没有去美国。
后来有美方人士又来邀约赴美,但老师总是回答他们说,自己是中国人,在台湾卅多年,儒释道三家学术都讲过许多次了,对得起台湾了。美国的朋友当然也是朋友,但总想到还有十三亿自己的同胞,希望能先对他们尽些绵薄之力!
老师初到香港时,下榻于李文家,这时风闻而来的旧识和学生愈来愈多。旧年过后不久,老师开始寻找新住处,那时香港房屋价钱尚未大涨,李素美先买了麦当劳道一层四卧室房屋供老师使用。这时孙静源的太太林美年也到了香港,在同楼买了廿八层一户,一度也由老师分配暂用。不久,王启宗到港,记得就是住在二十八层。后来大约过了一年,又都卖掉另迁,孙太太则迁至铜锣湾。
孙静源先生,大家都称他孙老板,原是台湾国丰实业的董事长。孙家上一代即从事木材业,但到了孙老板经营国丰(原名国丰木业),才开创了企业的管理。
记得是一九七〇年,孙老板夫妇从日本留学回来,那时孙老板才卅岁出头,他的叔父孙海先生买了一个倒闭拍卖的工厂,交给他去动脑筋。那年我们去高雄时,曾到他那里参观,发现他们夫妇住在工厂的门房,含辛茹苦地在为这个工厂奋斗,准备从事制造夹板外销。
过了几年,国丰成功了,而且成为全台湾外销第一的工厂,赚了不少外汇。孙老板采用新的经营理念,接受专家的建议,陈定国博士就是被孙老板罗致的企管专家。
老师在台湾时,孙老板亦常来听课,他做事认真,听课也认真写笔记。多年后,他让出国丰,转向国际投资,加拿大、墨西哥等地都有他的事业。
孙老板很重伦理。记得有一次,我们到南投县水里乡去拜望他的叔父孙海先生。那时国丰股票刚上市不久,孙海先生看见我,就拉着我去看他的新汽车,他说:
“这是静源买来送我的。国丰办成功了,他先买了这部进口车给我,后来他自己也买了一部,比送我的这一部稍微差一点。”
这件事虽小,但说明了孙老板是一个恪守分际不僭越的人。事实上,孙家是遵守传统文化习俗的家庭,孙海先生幼失父母,是由年长廿岁的兄长(孙老板的父亲)抚养长大的。后来孙海事业虽已发达,但对这个长兄始终尊如父辈,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等这个兄长坐下,大家才会落座。
孙海自己有五子二女,他对兄长的儿女(孙静源姐弟)也像自己儿女一样,他们姐弟与堂兄弟姐妹间也都相亲相爱,在现在的社会中,实不可多得。
我在一九八六年从大陆回台,本应该受管制两年不许出境,但第二年蒋经国就宣布开放回大陆探亲了。一时许多老兵都纷纷办手续“出国”,先到香港再转回大陆,社会上也出现了许多新鲜事。
有个相声表演说,这些老兵在台湾多年,现在争先恐后办“出国”手续,而“出国”的目的则是为了“回国”(大陆),想不到相声也把两岸的处境幽了一默。
清明节前,我按照回大陆故乡的行程,先到香港与老师见了面,将近三年未见,老师依然故我。似乎老师从来没有情绪不对的时候,就是再大的事情发生,老师仍是安安稳稳地、冷静和悦地处理。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有一次,一鹏(老师在台湾的长子)仍在读高中的时候,因为年纪轻,有时会发一下脾气,那天听见老师对他说:
“一鹏,当你想发脾气的时候,你就先深呼吸一下,可能气就消了。”
我猜一鹏听了这句话,大概气也消了。
我从大陆回来,又在香港停留几天,那时老师正在忙着安置新住处,我则住在晓园大姐在九龙塘的房子里。晚上要回去时,老师还派人送我。有一次是卫梦楷小姐和她的弟弟开车相送,因为走错了路,还被警察拦下来,开了罚单。
这年九月,我又要有返乡之旅了,这时林中治跟我联络,要与我同行,因为他也是“出国”为“回国”的这类退役军人。他自从来到台湾,从未出过台湾一步,对于走出台湾看成一桩大事。尤其是有关“回国”之事,各种小道消息充斥,不免使人觉得,去大陆比去欧美还令人胆战心惊。
我和林中治一同搭机到了香港,李文、祁立曼夫妇来接。林中治住到专为返乡人居住的小客栈。由于过境赴大陆的人太多,应时而生了许多家庭型小客栈,因为当时还没有当天转机飞大陆的安排。
那时正时兴三大件五小件,探亲回乡的人可买电视、冰箱、相机等八样免税货品带到故乡。我和林中治都去中国旅行社买了几件,又办了台胞证,第二天他直飞老家福清(近福州),我则到北京去。
走前那天晚上,我又去看了老师。碰见南国熙也从美国来了。
这时,老师的家乡温州也接连不断地来人,除了自己家中亲人故旧外,还有沾亲带故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热情乡谊人士。这其中最亲的是次子小舜,与老师一别已经四十余年了。他的相貌也颇似老师,是个中医师。另外一个是从上海来的王伟国,他的父亲是老师的姨表兄,他的姑母就是老师的原配夫人,所以他称老师为姑父,也可称表叔。
王伟国是化学工程师,老师开始对上海的化工投资,也因这个晚辈是化学工程师的原故。后来他所负责的联盈塑料化工厂经营成功,被列入上海十家民营科技优秀企业之一,受到奖励。此是后话。
再说到香港老师处众多的来客中,最积极的是温州市的一些官员。李景山处长是陪同小舜一起来港的,同时传达了温州刘市长、董书记等人对修建金温铁路的期望。
一时之间,老师客厅中客人穿梭不断,只听温州话,或温州腔的国语,不绝于耳。吃饭时的餐桌上,也摆出了温州的鱼干,以及道不出名字的海腥味食物。
我三番五次回大陆,是希望将先母的骨灰送回故乡,与先父一同归葬祖坟。虽然跑了几趟,却因先父是在变局中遭难,堂弟亲友们都说要先平反才行。但因年代久远,费了不少事也未办妥。
这些事令人难解,常使人有“身处异国”之叹,虽然大家说着同一语言。
过了不久,我从郑州回到香港,发现老师虽然到香港半年多了,但是美国的事、香港的事,仍陆续在处理。例如老师赴美时,带去藏书数万册,现在又需运到香港。诸如此类的事,外加新增添的大陆的事,不知有多少。
这天孙老板夫妇也来到香港,因为正值持蟹赏菊的深秋,孙老板请大家去吃大闸蟹。老师的故乡濒海,习惯海味鱼蟹之类。那天是在香港有名的一家潮州餐厅,我也吃了一只大闸蟹。岂知半夜就闹肚子,泄泻不止,以为是食物不洁。次晨电话询问各人,都平安无恙,证明是自己肠胃不习惯之故,赶紧匆匆回台北了。
◎ 本文选编自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刘雨虹先生著《禅门内外——南怀瑾先生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