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怀瑾先生侧记 」成立东西精华协会
作者:刘雨虹       来源:本站       字体:       打印文章       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

早在一九六九年的八月,美国加州已先成立了“东西精华协会国际总会”。发起这个组织的,都是对东西方文化有深切认识的人士,也包括了各阶层。负责实际事务的,主要是薛乐如(Sherrill)先生。

 

美国总会刚成立时,会员只有十几个人,但很快得到社会上的响应。

 

在美国筹组这类的组织,比较方便容易,只要有理想,有人共襄盛举,立刻就可以登记,开始活动。这类文化团体有“法人”的地位,可接受捐款(捐款可以免税),会计独立,款项不能私用,并要接受政府会计监督。美国总会成立后,由美国国务院通知台北的“行政院”,再在台北成立团体,就比较顺利了。

 

那时的台湾,仍为“戒严时期”,对社会组织管制很严,即使纯粹的文化活动,有关方面也总是放心不下,好像人人都会造反一样。若要成立这样一个民间文化社团,表面上是向“内政部”申请,实际上需经过其他部门的严格调查及审核。

 

现在南老师要为推展文化成立社团,开创沟通东西文化的工作,真是史无前例,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

 

困难和障碍,不仅是来自官方,甚至有些与南老师相识颇久的人士,也有反对的声音。我曾亲耳听见有人说:“教化或讲课,何必要什么团体组织,只要有场地不就行了吗?”又有人说:“南某人喜爱夸大,想当领袖,所以要大费周章,办这个东西精华协会

 

但是赞成支持的,仍是多数。这些支持的人们觉得,有一个正式的组织,更多的人才能有机会听南老师的课,同样讲一次,数百人可以听,以代替以往只有少数人有机会听讲的情形。

 

反对成立协会者,甚至有程沧波先生在内,这样影响太大了。程是参加南老师讲学的至交好友,既是“立法院”清流派的领袖,又在文化界赫赫有名,在大陆时曾任陈布雷的副手,素为蒋老先生所倚重。但南老师不理会这一切,那天当着众人借用三国时刘备的话“芳兰杜(堵)户,锄之可也”,以表示办协会的决心。

 

刘备初入四川,当地一些有名望的人士不肯配合其政策,诸葛亮感到为难,于是向刘备请示,刘乃说出“芳兰杜(堵)户,不得不锄”这样的言语。“不得不锄”是刘备的口气,认为铲除芳兰是无奈,够客气了。

 

南老师则说“锄之可也”,够干净利落了,没有什么婆婆妈妈的,管你是不是芳兰,也当牛粪看待,谁叫你挡着路呢!

 

我那天听了南老师的话,感觉他做事真算有魄力有勇气,不像是南方人的作风,后来才知道,南老师祖先是河南洛阳的人士,南宋时才迁徙到浙江的。

 

老师办事基本上有三个原则:

一不向既成势力低头——已是既成势力,投靠不上。

 

二不向反对的意见妥协——既然反对,和他妥协也没有用。

 

三不向不赞成的人士拉拢——不赞成的人拉拢了也不可靠。

 

话说这个东西精华协会,经过了许多人的帮忙,走过了许多曲折的道路,又迂回于法令规章之间,最后终于获准登记了。当时主管单位是“内政部”社会司,司长是刘修如先生,他在以后的岁月中,为支持这个协会,也着实帮了不少忙,他同时也参加南老师的讲课。

 

一九七〇年三月廿二日,东西精华协会终于召开了成立大会,参加的会员有七十人之多,就我记忆所及的有:孙毓芹、汪忠长、杭纪东、周勋男、杨政河、徐芹庭、吕坤维、李澄圳、杜莉、周关春、陈得清、周美惠、林曦、陆健龄、张庆仪、戴思博(法国) 、罗梅如(美国)、韩长沂、王凤峤、卢惠龄、蔡淑美、李淑君等。

 

南老师在成立大会上,以主席的身份报告说:

 

“本会的宗旨,是国际性的,以不营利,不牵涉任何政治活动为原则,以达成人类社会慈善福利,而以东西文化交流融合为目的。……”

 

关于东西精华协会的宗旨,在简介中明白地指出:

 

“今天的世界,普遍陷在迷惘中,是非缺乏标准,善恶没有界限。它的远因近果,实由于物质文化高度发达的反映,人们但知追求物欲而忽略了精神上的修养,于是变得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浑浑噩噩,茫然而无所措、无所从。人心如此,国际如此,整个世界人类何尝不如此,危机重重,人类再不回头,终将走入没顶的深渊。

 

东西精华协会(East-West Essence Society)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实在说:这个协会的诞生,乃是基于现代的需要。中、美两国有心之士,发起这个组织的宗旨,正如本协会的名称所揭示的,要从东方文化中和西方文化中摘‘精’取‘华’,身体力行之,发扬光大之,挽救思想文化之狂澜于将倾,导引人类走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和平安乐的大同境界。

 

也许有人以为本协会的陈义过高,可能流于口号,但以下所叙述的本会成立经过及今后的做法,可以说明我们深切了解‘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的道理,愿我们脚踏实地的努力,能得到大家的共鸣和支持。”

 

“内政部”的指导官员谭贞禧先生致辞说:

 

“有些人认为东方文化由于忽视了西方文明的长处,因此太偏重于精神方面,而忽略了物质方面的力量。所以我们今天在物质文明方面,处于落后的状态。而西方也因为缺少了我们中国这种王道的思想,所以西方的文明,在达尔文所主张的进化论发展到了顶点,演变成为物竞天择的这种现代文明。最近逝世的罗素曾经写了好几部书,他认为世界的新希望,一定要有一种新的思想产生。所以他在几本书里面就曾说,美国所谓物竞天择以及那种弱肉强食的思想,应该融合东方抑强扶弱的精神,这种新的伟大思想才能挽救今天的世界。

 

所以贵会的成立,也是实行我们国父当时革命之伟大抱负。国父在精神讲话里的结论中,曾有这么一段话,他认为:‘要扫除中国一切社会上旧染之污,而再造一壮严华丽之新民国。’又说:这样‘可将我祖宗数千年遗留之文化保存及发扬’。”

 

法院的王建今检察长致辞说:

 

“刚才听到贵会今后的做法,一切崇诚务实,正如古人所谓‘登高自卑,行远自迩’。南怀瑾先生是最早的发起人,我们虽然认识不太久,可是从南先生个人的学识、平常的言论及对宗教方面的修养看,他是一个具有崇高理想,非常使人钦佩的学者。而在座的各位先生也都是抱有同样理想的人,才来参加这个协会,所以这个会与一般的会不同。我们就刚才所说的,兄弟现在站在检察长的立场来说,今天社会上最大的毛病是青少年流入犯罪的问题,贵会也将对他们有所帮助,使社会人类走上一个富强康乐、安定和平的理想。这是文化发展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世界大同的理想。我想在国内的团体里很难找到像贵会这样眼光远大的机构。有了这个崇高的理想,当然我们希望一步一步地能够发展到全人类去,所谓‘大处着眼,近处着手’。而且,我发现贵会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参与任何的政治活动,纯粹是为学术而研究,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是超然清高的。现在已经看到有人乐捐大量的土地,甚至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就这点来说,尤与一般的团体不同。”

 

来宾施毅轩医师致辞说:

 

“兄弟向来敬重南怀瑾先生,而且我跟他学的也很多,南先生让我讲话,我只好站起来讲几句。

 

贵会的宗旨可以说是沟通西方和东方的一个团体,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新的一个组织,在自由中国更是一个新的创举。英文名字Eclectic意思是一个中间人,了解分子,中国文化同西洋文化的一个调解者。我们知道,西方文化出于拉丁、希腊,东方文化出于印度与中国。兄弟在印度住了一年半,印度的文化我吸收的很多,中国文化我只知道一点点。因为我是医生出身,当然只懂得医学方面的,对于西洋的文化不太了解,不过空闲的时候也喜欢研究一点。我个人认为沟通东西文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我们医生来说,不要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怎样子沟通,甚至连中医同西医都没有沟通,怎么可以谈到东西文化的沟通呢?比方讲,我们《易经》怎样去配合科学?这一个问题连带《易经》本身我们都没有弄清楚,《易经》里面医、卜、星相等,要如何贯通?中国的文化一向包括得很广,另外再融合西洋的文化,这是一项很伟大的工作。关于这个工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对不能有私见,不能执著,不能有成见,对东、西双方的文化做一番汰芜取菁的工作。这样才可以使人类文明再向前迈进一步,而进入世界大同的理想。”

 

在协会的计划中,除了推广各种社会教育外,还打算创办国际文哲学院,另有青少年辅导,出版事业,国乐及中医的研究发扬,以及禅学的研究,等等。

 

协会筹备期间的办事处,设立在青田街二巷一幢公寓的二楼(现在西藏办事处对面)。协会正式成立后,就迁到青田街五巷九号,是一所有院子的平房。

 

这里院子较大,除了客厅及连接的饭厅外,有四个房间,后院还有宽敞的厨房和工人房。

 

四个房间中,较小的一间靠前面,作为南老师的办公室,两间作为其他的办公室,另一间布置为修习禅定的地方,客厅连着饭厅的一大间,就是课室了。这所谓的课室,也只能容纳二三十人而已。

 

李淑君是在一年多前(一九六九年)于师范大学听南老师讲《老子》时,才初次结识南老师。东西精华协会成立后,她虽仍在大四,但抽空就来帮忙,大学毕业后就全天候在东西精华协会上班了。

 

在李淑君全天上班之前,来义务帮忙的人有孙毓芹、陆健龄、汪忠长等人。

 

青田街的新地址安置妥当了,南老师立刻筹划推展工作。那时有美国及法国、德国等地来台研习中国文化的几个人,禅学正是大家所渴望的,所以南老师决定先开办禅学班。

 

虽说是禅学班,由于中国文化的互通性,所授课程也包括了儒家思想,道家的学术等。

 

在招考的时候,记得还有辅仁大学哲学博士班的赵玲玲及吴爽熹参加。因为南老师是辅仁大学哲学研究所的指导教授,吴爽熹的博士论文有关王阳明的思想,也是在南老师指导下完成而得到博士学位的。

 

吴爽熹后又留学法国,现在的她却是一个艺术家。

 

赵玲玲后来成为东吴大学哲学系主任、师大三民主义研究所所长、国民大会代表等。

 

禅学班是一九七〇年七月十五日开课,为期六个月,每逢一、三、五晚上七点至九点上课。这是为了方便在学及上班的人们,因为参加的人包括各界人士,年龄也是老少不等,学历多是大专以上的程度。所开的课程重要的有:

 

《论语》——南老师讲授

《易经》——周关春先生讲授

禅学(《指月录》、《维摩精舍丛书》、《中庸胜唱》、《楞严经》等)——南老师讲授

《河洛理数》——胡庸老先生讲授

 

周关春先生服务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在台大的华语教学部,他精研道家及《易经》学术,七〇年代末期,他全家移民到美国去了。

 

胡庸老先生精于术数与堪舆之学,他是湖北黄陂人,南老师也曾请教过他,故始终尊以师长之礼。

 

参加禅学班的人中,有吴爽熹、周勋男、韩长沂、汪忠长、刘爽文、史济洋、李淑君、林中治、钟德华、徐进夫、罗梅如(美国人)、陆健龄、王征士、林曦、杭纪东、朱时宜、王绍璠等人。

 

孙毓芹先生是助教阶层。他在此之前,自己原有一家永康出版社,也曾办了一个修习禅定的班。钟德华、林中治、陆健龄、卢惠玲(后来与王绍璠结了婚)等,原是那里的学员。东西精华协会成立后,孙老师就把他们都带过来了。

 

禅学班在大热天开课。那时冷气机还是奢侈品,并不普遍,何况刚开创时,经济拮据,也买不起。所以课堂内很热,有些人则坐在外面走廊听课。尽管如此,大家兴致都很高,没有人缺课。

 

周勋男那时已在台湾大学毕业了。杭纪东且是研究所毕业,那时他在淡江文理学院教课。林曦则仍在台大念研究所,是学化学的。他们跟随南老师已有不少年头了。林曦、杭纪东及王绍璠三人,过从甚密,大家都称他们为三剑客。密宗称活佛为“呼图克图”(蒙古语音译),老师则常说王绍璠是“糊涂克图”,说他糊里糊涂。他与卢惠玲结婚后,一九七四年移民到美国去了,此后即少往来。

 

在这个禅学班中,更有一个极特别的学生,名字已经记不得了。

 

这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剃着光头,言谈举止不像对学术文化有任何兴趣的人。上课的时候,他也不耐心听讲,只是东看看西瞧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第四天,老师进课堂时,他走上前说:因为有私事要办,不能再来上课了,向老师请长假。说完之后,就当着大家,向老师跪下磕头行礼,并请老师原谅。

 

这一幕来得很突然,大家都颇为吃惊,南老师便急忙把他扶起。

 

后来才知道,他是肩负任务而来的,来打探这里到底搞些什么名堂,有没有反动思想,是不是反动组织。混了三天之后,他发现并无可疑之处,当然就要告辞而去了。

 

至于说,要走就走,为什么还行跪拜大礼呢?是否他心有所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幕也说明了卅年前台湾社会上的一些实际情况。

 

◎  本文选编自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刘雨虹先生著《禅门内外——南怀瑾先生侧记》,标题为编者所加。

 

 

    

注:

王建今:时任“最高法院”检察署检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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