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丛考十一》峨眉“现代僧伽”第一人果瑶法师
作者:朱清时       来源:朱清时个人微博       字体:       打印文章       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
峨眉“现代僧伽”第一人--果瑶法师
朱清时
 
果瑶的一生多姿多彩:少年神童、青年军官、壮岁出家、康藏求学、改革砥柱,既是佛学大师,又擅长诗词书画,却在四十四岁英年早逝。2003年内部出版的《峨眉山佛教志》(以下简称“佛教志”)把果瑶法师列为“现代僧伽”的第一人。
 
从本文开始,在连续三期《峨眉丛考》中,我们将介绍关于果瑶的史料,以求还原出果瑶的真实一生。这不仅是果瑶个人的事,其实也是民国时期峨眉山佛教界一次雄心勃勃的整顿改革如何迅速夭折的故事。
 
先看《佛教志》对果瑶的介绍:
 
“果瑶法师,贵州仁怀县人,俗姓陈,名翠华,字冠军,生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少年时勤奋攻读,成绩优异。后考入贵州陆军学校,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参加蔡锷组织的讨袁护国军,熊克武任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翠华因战功升至师部军械处长。但对军阀混战常感苦闷。他善诗词,能书画,民国五年(1916年)曾写《奉使之蓉城》诗二首以述怀:
 
其一
长途岁暮坐征鞍,岂惮崎岖蜀道难。
慷慨登程辞故友,激昂提剑出阳关。
控疆直上十折坂,破浪安行万里澜。
壮志当图雪国耻,横戈原不为侯冠。
 
其二
驴背何如马背雄,身当许国立奇功。
挥师直上塞垣北,逐寇欲穷辽海东。
形貌应图麟阁上,勋名须载玉书中。
战袍解后归来日,拟向门溪作钩翁。
 
民国八年(1919年)翠华奉命赴武汉购买军械。回万县途中遇他部抢夺,他将军械沉入江中,以失职囚狱半年。回家后深感前途渺茫,遂萌出家之念。民国十一年来峨眉山金顶削发为僧,拜传钵为师,赐名果瑶。虚心研读佛教经典。十四年从贯一(圣通)大师受具戒。同年去西藏学法,数年后回金顶。被僧众选任毗卢殿方丈。二十年,圣钦和尚创办峨眉山佛学院,果瑶任院长,讲授佛学。二十二年,应邀去贵阳讲经,协助创办贵州佛学院。此后,回峨眉山建冰雪庵修住。
 
法师喜画梅,曾为贵州茅台居士徐世勋画梅一幅,并题句:“一株梅花,许多丫杈,不怕风吹,不怕雨打,硬挺挺,长出苍岩下。有操冷共清,无言欲寡,吐香岂欲受人夸?精神矍铄,风韵高雅,却教人画也难画”。并有“题指画墨竹”诗,可惜,法师生前诗词题咏多已散失,流传甚少。但从现有诗文,亦可略见其精神。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果瑶身染重病,五月于万年寺圆寂,英年早逝,仅43岁。骨灰塔建于峨眉城南万行庄侧,塔上刻有张心若居士所题铭文。”
 
《佛教志》对果瑶的这个介绍,突出了他善诗词、能书画的才能,竟对他的佛学造诣和改革壮举一笔带过或者甚至不提。贵州文史丛刊1996年06期,载有徐世珩著“果瑶法师传” (以下简称“徐传”),此文对果瑶的介绍比《佛教志》的更详细。下面我们使用它及其它史料,以求更完整和准确地了解果瑶的一生。
 
首先,果瑶在少年时代是个神童。“徐传”说:
 
“果瑶,俗姓陈,名翠华,字冠军,又字杰。出家后,法名果瑶,自称满滋行者,峨眉道人。清光绪二十年(1894)生于仁怀县衙门前正街。童年即熟读《五经》,且多记诵古文辞。光绪三十二年(1906),县令朱朝琛面试高等小学堂诸生,果瑶年仅13岁,名列前矛,被县令赏识,曾获重奖,目为灵隽儿童。”
 
果瑶在年轻时参加辛亥革命和护法之役,官至师部军械处长(相当于团长),蒙冤入狱。
“徐传”说:
 
“稍长,考入贵州陆军小学,该校不久即改为陆军学校,果瑶即在陆军学校第一期毕业。辛亥年(1911),贵州宣布独立。陆军小学的学生,是贵州光复举义中一支重要力量。果瑶在陆小参加了这次举义活动,后曾加入同盟会。袁世凯妄图称帝时,蔡锷在滇组织讨袁护国军,亲自率军入川。同时,又有革命党人熊克武,亦由滇随蔡军到川,任四川招讨军司令,但懋辛为熊部参谋长,亲辖两个支队。果瑶是时加入熊克武部,属但懋辛领导,参加了讨袁护国之战。护国战争结束后,不久,北京政府毁弃约法,解散国会,于是又有护法之役。熊克武此时为四川靖国各军总司令,果瑶在熊部下,也为护法之役效过力。护法之役尚未见效果。而四川已变成军阀混战的局面了。果瑶在川中军阀混战时,虽已升任过旅部参谋处长,又调任过师部军械处长,但因不满军阀混战,内心时感苦闷。民国8年(1919),他奉上司命,赴武汉购买军械,归途经万县,被其他部队侦知,欲抢夺其军械。他想:军械运回后,不外是作内战之用,对国家和人民,不仅无益,且有大害,而且此时,有被抢劫的危险,军械难保,于是便令随从人员,将军械沉入长江。事后,他的上司震怒,认为他未经禀报,擅自沉没军械,犯罪极重,欲处以死刑。幸经旁人证明,说他当时的处置,乃出于万不得已。但其上司怒犹未释,仍把他关入监狱,职务被取消,经过数月,才被释出狱。”
 
壮年时果瑶披缁入佛。“徐传”说:
 
“民国9年(1902),他回仁怀故里,闲居数月,仍返川中。他的上司经过调查,确知他无罪,乃恢复职务,并拟调升。但他看清了当时局势,认为军阀混战,自己无论处在哪个军阀的部下去卖力,均对国家人民无益。自念虽有匡时之志,而难觅报国之途,于是决心舍弃军人生活,谋求披缁入佛。民国11年(1922),毅然上峨眉金顶,皈依傅(传)钵老和尚,削发为僧。”
 
“他起初在藏经楼但任保管经书的工作。平时,既听其师讲经,又在经楼勤苦地研读各种释典,不数年间,便对佛理颇多贯通。民国14年(1925),受师命到新都宝光寺,从贯一老和尚受具足戒。同受戒者,还有能海、果玉、果蓉、傅(传)品等人。”
 
果瑶与能海等人一起去康藏求法。“徐传”说:
 
“果瑶在受戒后,想对佛学有更深造诣,先拟赴武昌佛学院进修。后来听人说,西藏佛法最丰富,内地未译之佛典,西藏多有,便存入藏求法之志。民国14年(1925),与能海等人商量,由川中出发,次年行至康定,再达里塘。时值巴塘西南盐井县少数民族抗税阻路,即暂留里塘,预习藏文。因种种困难,不能前进,又返川中。在川中作了一段时期的准备,再前往西昌去求师学法。嗣后,又历许多艰难,乃进入西藏,到藏后,求得真修实证的大喇嘛学法,对西藏密宗典籍,广搜精研,苦学数载,成就甚宏,以识解超卓,颇得喇叭赞许。将离藏返川时,喇叭还赠予贵重法物,以作纪念。果瑶回峨眉后,即被选为金顶方丈,兼任万年寺毗庐殿方丈,还担任了峨眉佛教会的会长。他与川中佛学界的名流,常有往来,曾在成都等处有梵宇,多次讲经,为弘扬佛法,作狮子吼。”
 
“徐传”这段关于果瑶的康藏求法的介绍,有一些不实之处,我们将在后面的《峨眉丛考12》中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果瑶从康藏回峨眉山后,在1927年7月被选为峨眉县佛教会会长,毗卢、大佛两处十方丛林的住持,又任峨眉山佛学院的首任院长,三个重担一肩挑。随后几年,果瑶在峨眉山欣起改革。虽然失败了,但这是民国时期峨眉山的一段重要历史。对此“佛教志”竟只字未提,“徐传”也一笔带过,现代人也几乎全然不知。我们在后面的《峨眉丛考13》中将专门讨论果瑶在峨眉山做的这个改革。
 
现在先跳过这两方面的问题。果瑶在改革失败后,辞去了他一肩挑的三个重担,然后从峨眉山的舞台上完全淡出了。“徐传”说:
 
“民国11年至12年(此处有误,应为民国21年至22年,即1932-1933)间,受贵州省主席毛光翔邀请,到贵阳讲经。为培育佛学人才,并创办了贵州佛学院。开学之日,胜况空前,毛光翔也参加了开学典礼。一年之后,因经费拮据,该院才停办。果瑶与人接谈,慈和之气,溢于颜表。在黔灵山讲经时,高设法座,跏坐其上,徒众手捧香花,侍立于下,群众则层层环绕。听法场中,既有省垣的学者名流,也有普通的善男信女。因他对佛理深通,知识渊博,兼之辩才高超,且又善于契机契理,随意演说,听者皆赞其善转法轮,钦佩不已。他曾在贵阳附近的照壁山闭过关,又曾在安顺平坝高峰山、万仙洞等处,短期讲经习禅。稍后,受遵义绅耆之请,到遵义城中及金鼎山讲经。在遵义住数月后,便率其徒众返峨眉。”
 
很少人了解果瑶这一年在贵州的经历,“徐传”的这则史料十分珍贵。关于果瑶回到峨眉山之后的情况,“徐传”说:
 
“他在峨眉,常住在距金顶20里的一座茅庵内。此庵名“冰雪庵”,地极幽僻,风景清雅,山岚泼彩,绿映檐端,以凉布椅席,阅经习禅,颇为适宜。有时,即在此为众僧讲经。”
 
1938年,南京金陵大学教师孙明经在万佛顶拍摄了一个快要倒塌的茅蓬(图1)。金顶的僧人说这个茅棚就是冰雪庵(见徐杉著的《消失的文明》),它很有可能就是果瑶在1933年之后住的那个茅棚。
 
 
 
图1. 1938年孙明经在万佛顶拍摄的冰雪庵茅棚
 
 
1936年,果瑶病故。关于此事,“徐传”说:
 
“因果瑶名高望重,竟被峨眉某僧暗忌。民国25年(1936)的旧历5月,他在金顶染病,到万年寺疗养。同住万年寺养病者,还有1个都监和1个居士。一天,3人忽然中毒而死。有的僧人说,果瑶是被忌妒者潜施毒药致死的。他才高学富,死时仅43岁,识者无不深惜之。死后,峨眉的脚庙万行庄里,还供奉了他的画像。
 
果瑶善诗词,还长于画梅、兰。所作诗及古文辞、函札之类,积成一巨帙,其子陈崇开受遵义周祥麟之请,将全部著作交与周手,周谓拟编成集,刊印传世。集未编成,稿已全佚,现仅得诗词数首。
 
果瑶戒行素严,无私欲,得财,则供给徒众到佛学院学习,或捐出以办慈善事业,从未给家人使用。他每以大乘菩萨的精神教化人,认为世人私心多重,故产生纷争。大乘菩萨,既无“我见”,且无“法我见”,是彻底大公无私的人。他认为本着大乘菩萨的精神,来为国家人民办事,则事易办好,本此精神以建设社会,何愁大同社会不实现。他说:“佛教不是迷信之教,只是世人未谙佛理,故多误解”。果瑶于佛学,显密兼通,性相融贯,可称佛门龙象,固属无疑。他死后,川中佛学界为他修了一座高大的石塔,将其舍利骨灰,供养塔中,万行庄侧,经“文革”捣毁,今已不存。石塔,原有川中学者张心若写的偈文,刻于其上,兹附录原文于后。”
 
“徐传”提出果瑶“被忌妒者潜施毒药致死”之说,与“佛教志”中的“病故”说矛盾。然而更可信的是“病故”说,它得到果瑶的塔铭和当时报纸的新闻这些史料支持。
 
图2 1937.10.7《佛化新闻》报关于果瑶圆寂的新闻
 
《峨眉金顶果瑶禅师塔铭》见《四川佛教月刊》第九年第五期,它简述了果瑶法师一生行迹:
 
“民国二十六年夏,峨眉金顶山崩,声震数十里。其秋八月,果瑶禅师圆寂于万行庄。峨眉者,盖普贤菩萨道场,昔善财参德云比丘,伫立妙高峰,观此山如初月现者也。伽蓝精舍充牣其中,而末法所□,僧伽废驰,海内缁素,谋有以更张之,则立峨山佛学会于毗卢殿,挽师出主其事,师亦勇于自任,诸不以为便者,百方扰之,师运勉捶狂,竟积劳瘁以殉,正法未宏,当兹龙象,斯所以致山崩之异也。师俗姓陈,名英字冠军,昔仁怀人,入贵阳陆军小学暨讲武堂,已雄□剑,为士卒长,时领将方勤私斗,师窣令运统弹此前敬。中途叹曰,物残同类,则沉统弹水中,弃其职逐去,以民国十(年)金顶出家,又二年受戒新都宝光寺,明年走西康习乌斯藏文字,将究密乘,法缘未具,□□不果,仍还峨眉,依传钵长老,发明宗下事,行化蜀期间,常为佛教会长,及诸山住持,晚傍金顶,筑冰雪庵居之,闭关精进。寂时世俗寿四十有四,僧腊十五。”
 
从这个塔铭得知,民国二十六(1937)年八月,果瑶圆寂于峨眉山金顶的下院万行庄。果瑶英年早逝的原因是,在此末法时代,峨眉山这个普贤菩萨道场“僧伽废驰”,海内僧俗打算改弦更张,果瑶应大家邀请出来主持改革。但是那些“不以为便者,百方扰之”,使果瑶“运勉捶狂,竟积劳瘁以殉”。
 
塔上还刻有著名学者张心若居士所题铭文:
 
“无生不可说,可说非无生。云何具寂者,而为众生说。痴云暗识海,业风鼓大浪。
有若工画师,图此种种色。师尚不可得,于画复何有。是故情无情,而恒炽然说。
瑶师达此义,毁械被缁服。高踞峨眉峰,师为众僧说。结茅严万行,跌坐观魔种。
谁知冰雪窟,化作烦恼焰。刚强诚难调,有如世尊说。剑我金刚锋,放杖泊然化。
我观诸世间,已作露电观。说无说皆非,是故不可说。今此窣堵坡,是师巧方便。
示现广长舌,常为众生说。师既无言言,我亦无闻闻。尽此恒沙劫,而常作佛事。
始知毗耶城,维摩非杜口。一切善闻者,应作如是闻。”
 
张心若居士是果瑶的朋友,他为果瑶写的这个偈在1939.7.13《佛化新闻》报登出时,用的标题是“峨眉果瑶上人,禪友也,賫願宏化未果,而寂感濁世之泯棼,勒石纪事書偈於塔”,最后署名为“民国己卯五月忿怒日中江死灰居士張心若”。第一句话表明,时隔两年之后,张心若仍然难掩对果瑶之死的忿怒之情。他称自己为“死灰居士”,说果瑶“賫願宏化”,却壮志未酬身先死,使他深感“濁世之泯棼”。泯棼即泯泯棼棼,意思是纷乱貌(出自《书·吕刑》)。
 
张心若居士的这个偈是件可靠的史料。它让我们感觉到民国时期峨眉山佛教界的乱象。大家不禁想问:果瑶的宏願是什么?他为何会壮志未酬?那时峨眉山的“濁世之泯棼”是什么样子?偈中说“结茅严万行,跌坐观魔种”:描述果瑶结茅冰雪庵修行;“谁知冰雪窟,化作烦恼焰”:没想到从冰雪庵闭关卷入峨眉山佛教界内斗的烦恼之中;“刚强诚难调,有如世尊说”:可能是讲果瑶的性格太刚强了,有如世尊说的那样难容于世。下面用专文讨论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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