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公元五四八年左右的北魏时期,杨炫之写成了《洛阳伽蓝记》。“伽蓝”在梵文中意为僧侣居住的园林,亦即寺院。《洛阳伽蓝记》以佛寺为题,着重记述当时的政治、人物、风俗、地理以及传闻故事等等,可与《魏书》、《北史》相印证,是研究佛教史的重要史料,也是研究古代地理、历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十分宝贵的资料。历代的史学家对它都很重视。其实还有一本《峨眉伽蓝记》,它是民国时期刘军泽(翰萍)写的,是了解民国时期峨眉山佛教的珍贵资料。
现代人知道民国以前的峨眉山,很多是来自这本神秘的书。1997年出版的《峨眉山志》,在序中突出强调了《峨眉伽蓝记》的价值,说它“名虽为‘记’,实属‘专志’。其史料之翔实,考证之精深,与以往和当时许多同类著作相较,多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奇怪的是,似乎谁也没有见过这本书,大家见到的都是它的多重复印件,其中有些字迹已经很难辨认了。我第一次知道这本书,是从徐杉著的《即将消失的文明》(川大出版社,2012),其中有一节讲《峨眉伽蓝记》,摘录如下。
“2007年,乐山文史专家毛西旁先生离世前,吩咐夫人将《峨眉伽蓝记》的复印本给我,毛先生那本也是复印件,再次复印就有些模糊不清。原书是1947年由乐山《诚报》印刷,属于地方性的内部出版物,出版量不大,故十分珍贵,是研究民国时期峨眉山寺院历史文物方面的重要资料。这本书我很早就听说过,但一直无缘得见,获毛先生相赠,感念不尽,每每看到书就会想到他老人家。”
“《峨眉伽蓝记》一书的作者叫刘君泽,书中记载当时峨眉山尚存的七十三座寺院,以及寺院的历史概况和主要文物,其中包括后来消失的大佛殿、千手千眼观音铜像、木皮殿、砖殿、慈云寺的宋代铜佛等等,详细周全。”
“我费了不少周折,才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那里得知刘君泽是峨眉人,曾在燕岗乡向北寺小学当过校长。老人是刘君泽的学生,说向北寺小学是峨眉乡间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创办初期刘君泽既是教师又是校长,离家远的学生可以在校住宿。老人就是住校的学生之一,简陋的木床就安放在佛殿里,早上睁开眼睛就看到菩萨。课余时间,刘君泽喜欢带好学的孩子四处周游,讲解地理与天文知识,激发孩子的想象力与对自然科学的兴趣云云。”
徐杉到燕岗乡五组找到了八十二岁的刘大爷,他当过生产队长,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燕岗乡以刘、谢两姓为主,老一辈的人刘氏家族的都认识。“我又问1950年以前的向北寺小学校长是谁?老人答,叫刘汉平(应为“翰萍”,刘君泽的字),解放初镇压反革命时被枪毙了,很多年以后才作为冤假错案被平反。”
读到这里,我还不敢相信刘君泽在解放后遭受这样大的悲剧,毕竟是一位87岁老人的口述,他可能记错。这件事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我查到国家图书馆收藏的珍稀图书中有《峨眉伽蓝记》,借阅需要公函。我从学校开了公函寄去,没批准。这使我更感神秘。在《峨眉文史》第四集中,我见到蒋仲达写的《峨眉伽蓝记读后》,起首就说:
“《峨眉伽蓝记》是一本以记述峨眉山寺为主的书籍。作者刘翰萍老师是峨眉教育界的老前辈。解放前我念中学时就知道他正在广泛收集资料,遍访名胜古蹟,编写一本记述峨眉山寺庙的书籍。1947年我就读于四川大学时,《峨眉伽蓝记》已由乐山《诚报》铅印出版。承刘翰萍将该书一部赠给“四川大学峨眉同学会”,我曾浏览此书。当时因峨眉各寺庙的香火正盛,庙貌完整,只感到刘翰萍自费采访并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编史修志工作的精神可贵,以及该书文笔流畅,写作技巧值得学习。四十年后的今天,峨眉寺庙大部废毁无存,我有幸重新看见此书,细读之余,慨良多,骨鲠在喉,不得不把我读此书的几点体会写出来,既是向家乡父老推荐这一重要史料,也是对刘翰萍老师四十年前的辛勤劳动,为峨眉保存了一份珍贵文史资料表示衷心的感谢。”
接着作者从几个方面评述了本书的珍贵价值。
“首先,《峨眉伽蓝记》给我们留下了峨眉山及峨眉全县寺庙、宫、观的全貌。”《峨眉伽蓝记》所写到和涉及的峨眉寺庙、宫、观、院、庵的总数共有一百六十多所。当时从峨眉南门开始的朝山路上共有主要庙宇五十多所,现在幸存的只有廿多所,其余的一半庙宇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通过《峨眉伽蓝记》来回忆这些古蹟了。
“第二,《峨眉伽蓝记》给我们留下的,是峨眉所有寺庙、宫、观的实录,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耳游随录。”例如峨眉东门大佛殿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座像,现在报国寺山门外之铜钟和伏虎寺内之华严铜塔,谁又知道它们的“老家”圣积寺、老宝楼(现峨眉机械厂)是什么样子呢?至于峨眉山上的大峨寺、太子坪、华严寺、圣灯寺等等,现在都只残存着一片荒秽草坪,除《峨眉伽蓝记》里还有它们的面貌实录外,还有什么呢?如果再问峨眉四乡的寺庙、宫、观等,那更没有人能道得出一鳞半爪,而在《峨眉伽蓝记》中则如数家珍般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们。
“第三,《峨眉伽蓝记》告诉了我们每个寺庙、官、观、庵、殿等的历史沿革,叙述了它们的盛衰兴废史实,并补充了前人所写的资料。”
“第四,《峨眉伽蓝记》告诉了我们峨眉山寺庙的僧家谱系及好些高僧的业绩。这部份可算是本书描述的特点。”例如“华严顶”篇写道:“卧云菴见无禅师传临济三十四世,其数传之法嗣有品文真秀者,大邑赵氏子也,具戒于峨眉灵觉寺,乾嘉之际监寺事,嘉庆庚戌(1814年)开始修见无禅师以下谱系,命其徒孙能环赴邛、大、成、华、温、郫、新、高、汉、珙、荣、威、富、隆、宜、屏、夔巴、安等县,瓦山、江苏、云、贵等地,遍访稽考、凡自见无起显,尽录存之。道光丁未(1847年)谱成。分写十八部,本山(即峨眉山)、永庆寺、华严顶及荣县大佛岩、饶家寺、隆昌觉华寺、荣昌观音阁、富顺文风观、南溪永华寺、屏山云居寺、岩翁寺、叙州云峰寺、新繁雷音寺、大邑高峰寺、新都双桂寺、华阳万寿寺、余家寺、安县宝华菴、牛华溪古佛寺,各存一部,余之所见,则永庆寺果笑上人所存也。”这个由十八所寺菴分别保存的僧家谱系,如果今天还存在,那是多么有价值的佛教文献啊!
“第五,《峨眉伽蓝记》给我们留下了好些重要的宝贵史料”,例如峨眉人的姓氏本源等。”
结束时作者说:“《峨眉伽蓝记》一书现在所存无几,我所阅读的是几年前的复印本。家乡文物,重温起来,自有很深的亲切感。”然后加“注②刘翰萍:名君泽,1905年生于峨眉燕岗乡,193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曾在峨眉县中,广汉中学,泸县中学,峨眉师范,嘉属联中,震华中学,通材中学,省乐师,乐山县中任语文教师。曾任峨眉燕岗中心小学校长及峨眉师范、通材中学教务主任。1941-1942曾任峨眉民众教育馆馆长。解放后,在峨眉男中(现为二中)任教导主任。”
从此注可见,蒋仲达对刘君泽的悲剧还一无所知。
最近我终于得到了关于这件事的可靠史料。
在1983年,准备新修《峨眉山志》时,编委会曾让当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李绍楷,先为《峨眉山志-人物》起草一些人物介绍,以供随后讨论。刘军泽就是他写的人物之一。尽管后来这些人物最终不一定收入志书,但是这个介绍是相当可信的。因为当时还有不少熟悉刘军泽的人在世,而且李绍楷可以从政府获取档案资料。他最后“感谢峨眉县人民法院、县公安局、县图书馆、…给我们很大帮助。”就说明了这一点。
为保存这份史料,我把李绍楷写的题为“峨眉伽蓝记撰著者刘君泽”的全文录如下。标点和分段都保持原样。
“刘君泽字翰萍(1905~1952).峨眉燕岗泉水塘人,193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在校时除文学之外,喜读周秦诸子之学及宋、明理学。
毕业后,历任广汉、峨眉、泸州、乐山等地初级中学、女子师范学校国文、史地教员、教导主任。
1930年秋,翰萍因家庭经济发生困难,自请休学一年,任峨眉中学历史教员。
当时太虚法师来礼峨眉山,说法于峨眉城东大佛寺。翰萍前去听讲,因闻法生信,便清经读之,佛家哲理。始有所悟。
1933年。川大毕业,任广汉中学国文教员时读到张克诚先生遗著,又去礼拜新都宝光寺,清祥瑞法师开示,从此正式开始钻研佛学。
以后,节资购置各种佛书,几十余种。每有闲暇,辄捧读之。如《蜀高僧传》。《成唯汉论》。《翻译名义集》,凡有关佛教史与佛学理论之古今论著。均广为搜罗,潜心研读。并赏口诵《心经》与《金钢(刚)经》,以涵养身心,俨然佛冢子弟。
一日,偶得一书。诵而慕之,该书不但文章浓丽秀逸。而且保存了北魏时佛教故事,与洛阳佛寺之珍贵资料,因此念及峨眉,进而查阅峨眉旧志,多所失亡,存者残阙。心殊不快。自是有志效杨铉之撰 《洛阳伽蓝记》之体例,撰写《峨眉伽蓝记》。
1985年,刘君泽开始从事搜集,举凡《四川省志》《华阳国治(志)》。《嘉定府治(志)》。《重庆府志》。以及乐山、嶝眉、夹江、洪雅、丹稜、眉山、青神、犍为、峨边等十余县县志无不收罗遍览,详如稽考,其它如报章杂志、零星游记,凡有关峨眉者,辄录存之。
1939年下期,在家整理峨眉山史料,两次上山考察。
1941年下期,在家编撰《峨眉伽蓝记》,第四次上山,印证史料。《峨眉伽蓝记》初稿,第一次脱稿。
1942年-1944年,将稿本送朋友审阅,征求各方面意见。
1944-1945年,任峨眉县民教馆馆长,在两年期内,《峨眉伽蓝记》定稿。
1947年,最后审定《峨眉伽蓝记》。交乐山诚报印刷所付印。由其弟刘君照校对,九月正式发行。
全书共印一千册。纯系自费。先装订三百册,分赠乐山、峨眉、川大图书馆。以及峨眉、乐山、夹江一带同学或同事,余七百册未及装订成书,寄放乐山土桥街万安药房,成为零售药包装纸。全部废弃。
《峨眉伽蓝纪》,从1931年算起,到1947年成书。可谓读书千卷。披门十载,为文虽只八十篇,但能起到“订讹补阙”之旨,亦属难能可贵。
1952年,刘名泽因反革命罪被处决,人民对他并未全盘否定。《峨眉伽蓝记》,经十年浩动,仍流传至今,成为考查峨眉山寺庙史之必读资科,县图书馆、县文管所、县志编纂办公室,均有此书之影印本。”
我托朋友帮忙,终于从乐山市档案馆得到比较清晰的扫描本。本书封面上加盖“四川省乐山地区档案馆”公章,还有一个椭圆形的章,惜模糊不清,估计与文件保存有关。第二页上写有“峨眉县编写县志委员会 一九八二年十月复制”字样。我见过毛西旁先生离世前给徐杉的那本,还有早前我得到过的,都是从同一原本反复多次复印来的,多处已难辨认。收藏在地区档案馆的、并且在峨眉县编写县志时使用过的这个原本。放在政府档案馆的这本,可能是被复制得最多的。它进到政府档案馆,说明它可能是基层政府收缴后上缴的。什么时候收缴的呢?有可能是1952年直接从刘君泽本人那里收缴的。只有这样才可能作为案件卷宗的内容之一,否则政府不会对这样一本书有兴趣。它被上缴档案馆保存,使现在大量的学者专家得以复制它,帮助峨眉山成为自然和文化双遗产。历史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行笔至此,我心中涌出白居易《李白墓》的诗句:“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李白在生命的最后日子穷困潦倒,回到了在当涂当盐场工人的儿子伯禽身边。然后,人们不知道他是何时以及如何死亡。伯禽草草地埋葬了他。李白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公众似乎忘记了他,但年轻一代的唐代诗人珍惜并尊重他的诗歌。二十九岁的白居易找到当涂去向李白致敬。他颇费周折地在河边的杂草和荆棘丛中找到了李白的墓地,并写下了这首诗(见哈金著《通天之路-李白传》)。
我无意把刘君泽与李白相比。《峨眉伽蓝记》说不上“惊天动地”,但是他为峨眉保存的这份文史资料珍贵无比。要说李白多薄命,那么刘军泽的沦落就更胜过李白。不知道临刑前刘君泽想过什么,但是我肯定他想不到这本书会成峨眉文化遗产的一宝,成为世人眼中的珍稀文献。大家都带着感激之情提到他的名字。也可以肯定的是,制造这宗冤假错案的人,一定会没收他写的这本书。他们肯定想不到,这本书今天会给峨眉人民这么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