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丛考》序言
作者:朱清时       来源:朱清时个人微博       字体:       打印文章       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

六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登峨眉山,是在1967年11月9日。当时我正是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趁文革“大串联”的机会,挤免费火车回家乡成都。车上挤满了停课“闹革命”的学生。课停了,学校乱了,学生们突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想哪去哪,而且还可以免费坐火车。在车上,我周围的几个学生一商量,决定结伴去大家都最想去的地方-峨眉山。
 
我们一行五人,以前彼此互不相识,都带着自己的行李,事先没有任何计划。我们是在早晨到的峨眉火车站,马上就直接步行去报国寺,从那里开始上山,天黑时已经走到了洗象池,大家睡在大殿铺的草上。第二天早上登金顶。山上有雾,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下山,晚上宿报国寺。同行的一个学生有照相机,留下了一些珍贵的照片。第一张是我们五人的合影,背景是在报国寺里。第二张是在万年寺,我竟然骑在大象头上。后来的半个多世纪中,我又去峨眉山无数次了,每次去几乎都要求看万年寺的这个大象。每次想起这张照片,都为自己当时不懂事,居然坐在神圣的大象头上,心中多有愧意。
 
从那时之后,一有机会我就上峨眉山。对山上的每处风景、每个建筑。我都充满兴趣。渐渐地,我的兴趣又深入到想了解在这里发生过的人和事。每次遇到有关的资料,我都把它们保持着,渐渐地越积越多。它们为我再现的过去的峨眉山,与现在看到与听到的大不相同。而且这里曾经刚逝去不久的人和事,现代人如同得了失忆症,竟然完全不知。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是在2004年六月十九日。那天中午我去上海見南怀瑾老師求教。我們從下午兩點談到六點。結束時南師說我像他年輕時认识的一个人,随后他在纸上写“峨眉山传钵大禅师”,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在峨眉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南怀瑾曾在峨眉大坪出家,终身念念不忘峨眉。他在《如何修证佛法》书中说:“我当年(在峨眉)去看传钵老和尚,这个老和尚与虚云、能缘为当年大陆的禅宗三大师。我一到,老和尚赶紧煽风炉,烧茶。我说:“师父啊,不敢当,不要烧水了。”老和尚说:“你不懂,你们是客人,我是主人,万行门中不舍一法,理当给你们烧水。”这是老一辈的行径,每一点都要注意到。”他还经常讲起,当年传钵和尚声名远播,供养者络绎不绝,被其他僧人(可能是师兄弟)所妒嫉。为避是非,传钵和尚换地(重建茅蓬)修行,供养者仍络绎不绝。 
 
从此以后,每次我到峨眉山,都寻找关于传钵和尚的线索,然而却无人知道这个名字。后来突然峰回路转。一是宗性法师告诉我,中华书局印了一套“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其中的《佛化新闻报》有不少关于传钵和尚的新闻报道。二是我见到了何志愚老人(当年已90多岁)。
 
何老1918年生,十五岁到峨眉山万年寺下面的“四会亭”出家,拜常义老和尚为师,法名“妙伦”。1937-1939,他在成都空林佛学院读了两年书后,又回到峨眉山,任毗卢殿知客,兼佛学院语文老师,他亲近过传钵。 我问他为什么传钵的声望那么高?他说钵老的禅定功夫很出名。我又问:钵老在民国时期是这么有名,为什么现在大家只知道圣钦、没人知道传钵?何老沉默了一会,然后谈起民国时期峨眉山的一件大事-蒋介石登峨眉,讲他亲自看到在这次活动中的传钵与圣钦。那时他已出家三年,参加这次活动的记忆很深。我在临走时说:你今天讲的事太重要了,希望你能把这个史料亲笔写下来。
 
不久后我果然收到何老让人寄给了我。他写的回忆全文如下:“钵老同接引殿圣钦老人(号荣崇)。钦老中国佛教会四川省佛教会会长,后在1936年冬于成都大慈寺传戒。钦老与钵老都重于禅学。钦老曾在金山寺“破参”,曾于1935年夏于峨眉山七里坡同蒋介石合影。同时钵老听说蒋介石先生即刻要(到)金顶。钵老即集合周围僧众,穿青袍,自己穿黄袍。蒋先生从山下往上看,发现钵老迎接,即时下轿步行,与钵老合影于天门石下。何志愚2008.6.28日”
 
写下来的这些只是他的回忆的要点,其实那天他讲得更详细、生动,例如他说,当时他们看见蒋氏上山时,有十几台轿子一模一样,不知道蒋氏坐哪台。这是蒋氏登山最可能采用的安保措施,又是非亲历者不大可能想到的。
 
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我没有想到现代人对峨眉山的过去尽然如此失忆,即使知道一点的东西,现在讲的故事也与真相相差如此之远。从此以后我就留意收集有关峨眉山的史料,只是为了知道峨眉山真实的过去。我一生从事科研和教育,不善文史写作。
 
然而近年来我每次上峨眉山,向僧俗各界朋友讲起我收集的这些史料,他们都很有兴趣。我这才想起,大家都与我同样想知道峨眉山真实的过去。虽然这些材料不一定就是真相,但是它们至少比信口开河更接近真实。我觉得应该把它们整理出来交给对峨眉山历史有兴趣的后人。
 
我一直自我感觉精力充沛,最近忽然生一场病,才感到自己年近八十,已经进入“舍弃”的人生阶段。我不能再一味地收集,应该认真考虑如何把已有的资料交给后人。但是精力实在有限,只好用最省力的办法,把这些资料挑选、排序,稍加整理和分析,陆续出版。用“丛考”做书名,并非我真的做了多少考据,而是为了偷懒,并表达有一点史料就说一分话的意思,不必操心是否完整。请真正的考据专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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