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南怀瑾先生:重印《复翁诗集》赘言
作者:南怀瑾先生       来源:本站       字体:       打印文章       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

​编者:本文原载于南怀瑾先生为其先师朱味渊先生所重印的《复翁诗集》,从中可管窥南怀瑾先生的诗学造诣。

应读者要求,文后附朱味渊先生《崖山弔古》、《掃墓》二诗全文。

 


 

 

 

重印《复翁诗集》赘言

南怀瑾

 

自初唐进士取才,重视于诗,乃使周孔以还,学养着意于诗礼之旨,成为教化之首,一脉相承,上下竞习,虽无诗人之才,而亦必学习作诗之风,千秋以后,遗绪不坠,此诚中华文化之特色,故亦有称我国为诗人之国者,誉乎,毁乎,诚难言也。

 

余生当清末民初之世,科举虽废而科学未昌明较著,前朝遗老存者甚多,虽转而执教于新式学堂,而仍秉科举时代习气,涵泳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遗风,炽然如故。风行草偃,虽村竖野牧,工农技艺之暇,当自究攻吟咏者,比比皆是。余所居之乡间,有剃头司务及木刻工艺者能诗,皆所目见亲炙其实者,今虽时隔一甲子,每忆昔日风规,犹为倾倒不已。由此可见,仲尼所谓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其盛为如何矣!

 
唯余自溯平生,读书不成,习剑亦不成,学诗更无成,及今而谬随于学者之后,滥竽南郭,固有渐焉。然而能略辨平仄韵味,粗识诗学之藩篱者,允皆良师之德教,迥非吾才吾力之所及也。
 

然余性喜多门,好学旁骛,数十年间,文武师友,泛泛者数当百计。但于诗学而得启迪其蒙者,首当推重朱师味渊。而余从味师游,仅为一暑假,首尾计时,不及两阅月。而蒙其亲说诗教者,仅为一日。非一长日,实乃师为余亲写竹刻笔筒“波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一联,片刻而已。何以受其滋培影响而如此亲切者,此无他,即古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又有谓一字之师者是也。

 
时余年十二,方毕业于高等小学,适值海匪洗劫我家,生计顿挫,因之辍学自修。翌年暑假,家严告以味师应王宅姨丈之聘,允任表兄世鹤等暑期家教,可往从之,余闻之雀跃,欣列名儒乡先生之门墙,是为庆幸也。同学七八人,年皆长余而学尤先进,师则每日讲解古文辞有关经史之文一篇,溽暑长夏,小楼一角,轻衫靸履,修髯清癯,把卷吟哦,声达户外。余方初喜读诗,如世俗习诵之《唐诗三百首》,早已耳熟能详,固不知其所谓名诗之好者,妙在何处!唯喜其音韵锵然,足以抒情朗诵,自畅幼怀而已。
 
一日,偶过师室,翻阅案头有清人吴梅村诗集,检其律诗之什而读之,爱不忍释,师见之,乘兴为余朗吟梅村《琴河感旧》四律,然后掩卷泊然,相与一笑而退。余即取清诗一卷,由梅村而遍读集中诸家之作,情怀磊落,较读唐诗而有胜得,因而心异人言诗须先习盛唐,宗法李杜,方为正规,如清初诸家,不可学也。为此而疑情顿起,横梗胸中二三十年。于是虽劳役四方,从事多途,行事所携,不离诗卷,迨其遍读历代诸名家之作,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会之于心,始得释然。所谓后后者未必不胜于前前也。
 
厥后每告诸新进后学,欲自探研国故,有一速成而实用之路,即先读近代之作,然后反溯其源而及于上古,诚为径之捷者。例如读史,先研清史再溯明元宋唐而上之,方知后果兴衰之迹,即前因成败之遗,从之鉴古证今,乃识来者之为如何也。
 
清初盛世百余年间,士怀前明胜国之思,华夏夷狄民族异同之辨,幽愤悱怨,而又不得形于言词。但处康乾承平之际,文治武功,郁郁乎似尤胜于汉唐往事,故情怀荡漾,心波起伏,所谓矛盾颠倒,实为前史所未有者。故发而为诗词文学,寄意遥深,托情典故,殊非唐初盛晚诸世旷达疏通所可及者,宜乎情之切近于衰乱哀思而尤擅其胜场也。
 
味师生当清室末造,历经民初鼎革而渐形变乱之局,高尚其志而家无余资,隐逸远蹈而世途戈矛,忧时伤世,感慨良深。故其所作,律宗杜法而出入于义山、元白之间,且于吴梅村、钱谦益之流韵,不无深切影响。
 
暑假期满,家馆方散之后,客有过余家者,即示师之近作《扫墓》一律,如“地下或留干净土,人间到处可怜生”,以及“老病日深难拜起,千愁诉尽觉身轻”。又如“人孰恶生祈死乐,天胡醉梦纵澜狂”等句。悲天悯人之思,溢于言表,读之凄然憬惧。盖余常闻人言诗谶之说,今读师作,疑似谶语,故为不安。旋又见师辘轳体五律,有“露白心肝寒日甚,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较之黄仲则“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凄婉尤有过之。讵知次年春间,师果登遐委蜕而逝。言为心声,诗从情发,文字之为谶也,虽为偶中而不可尽信,而亦非不可信而有其因者。此亦师之身言之教而影响余一生之巨者。
 
至若味师名作如《崖山吊古》一律,起句如“赵家三百年天下,卷入洪涛巨浪中”,倘混之杜集,应无逊色,此皆昔诸名贤,多所推许者。又如《讽人反游仙诗》有云“若使刘晨得贤妇,何缘成就入山身”,则隽永有味,典雅温柔,较之袁子才辈之丽句,似又敦厚有加。惟其生不逢时,限于名与位之不高,正如李商隐所谓“由来才命两相妨”已耳。千古才人,湮没草莱而声名不彰者,何可数计,亦幸与不幸而已,岂胜道哉!
 
上述余与味师师弟因缘,为时短暂,虽如昙花梦影,而花落韵遗,梦过影留,故余每言诗教,常忆师之音容风仪,犹如目前。今隔数十寒暑,余则风霜凋其短发,劫火燎其余生,行脚四方,不文不武,劳尘一世,非俗非僧,余若能诗善画,综此一生行迹,可为诗情画意者,何止千题。惜乎好学无成,终惭笔墨。
 
迨一九八五年间,余方漂泊美京,筱戡世兄寄赠味师诗选剩稿,忻喜无已,即转寄台北付印以行。实则,余生平不尽喜诗选之集,盖选者皆凭一己喜爱而集为一册,见仁见智,何好何恶,固难定论。欧阳修所谓“文章千古无凭据,但愿朱衣暗点头”者,即此意也。然而前人遗作,虽为残篇剩稿,亦足以传,聊胜于无矣。但事后方知,筱戡兄检赠师之全集旧印者仅存一册,因邮误迟到,故与之约必为印兹全集,方了余愿。旋而俗务纷繁,余又自北美往返欧亚之间,尘劳于役,一再延期,积为心垢。今将台北已铸之版,移转香港印出,因诺筱戡兄为作前记,不敢辞以不文,谨述其先后因缘如是,谨以报命耳。此为之记,且为诗志其缘曰:
 

家馆角楼原小友,

七旬以外独言诗。

商量旧学悲前哲,

鼓荡新潮看后知。

四海游龙空期许,

三生梦影转成痴。

支离事业皈文佛,

月在中天一笑迟。

                                   

(己巳仲秋公元一九八九年八月记于香江旅次)

 

 

 


 

 

附:
 

崖山弔古

         ——朱味淵

 

趙家三百年天下

捲入洪濤巨浪中

海上我聞杜宇哭

人間龍去鼎湖空

孤兒塊肉天難問

丞相揮戈計已窮

風雨君臣同畢命

千秋憑弔夕陽紅

 

頻年航海豈長策

焚燬行朝草芾空

王業銷沉無片土

國恩深厚有孤忠

千鈞宗社延雙帝

一夕風濤葬六宮

擁立有君徒痛哭

丹心到死恨難窮

 

 


 

 

掃墓

         ——朱味淵

 

萬山松木撼風聲

手扶枝條暗自驚

地下或留乾淨土

人間到處可憐生

苟全亂世兒無幸

得傍先墳死有名

老病日深拜不起

千愁訴盡覺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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