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1983年初，南怀瑾先生曾回答中央大学觉声社学生若干问题，该记录刊载于十方杂志第一卷第五、六期，原标题《答中大觉声社学生问》，其中涉及年青人是否应学佛、有我无我、心理学、阿含经与大乘佛教等诸多问题。这些问题如今看来，仍不过时，特此分上下两期刊出，以飨读者。

南怀瑾先生答中央大学觉声社学生问

叶柏梁记辑

（源自十方杂志第一卷第五期）

元月9日，中大佛学社社长王明月同学等一行，由王凤峤老师陪同，前来书院答访。南师怀公应请为众释学佛疑义，不期而集者数十人，群情欢畅，如坐春风。特为辑录问答要点，以供大专学佛同学参考。（编者）

笑谈声中话家常

南老师：欢迎王老师和各位同学到十方丛林书院来访问，大家随便坐，喝口茶，用点点心，随便谈谈。

不知你们是主修什么的，学佛是学的显教还是密宗？

王老师：他们这几位同学好像对密宗很有兴趣。

南老师：这几天有位噶举派大宝法王旁边的喇嘛――创古仁波切在这里传法，大家有没有去？

什么叫仁波切，你们知不知道？仁波切就是珍宝，宝贝的意思，勉强翻译也可叫师宝，是尊称的一种。这里的同学也有去灌顶的，尤其当头一点红，赶流行，我就问过他们，什么叫仁波切，晓不晓得？他们就在那里切来切去的，意义都不晓得，便盲修瞎练起来。

王老师：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提出来向南老师请教。

南老师：贵校校长跟我提过，中大有八个研究所，都是自然科学的，校长想增加研究所，还在协调中。自然科学方面，中大是很有名的。科学我是外行，不过这里同学也有内行的，可以跟大家来谈。

有什么问题，一边用点心一边谈，东西摆出来，不吃掉不好。所谓结善缘嘛！杨小姐、敦仁（蔡教授），你们当教授的带个头开动。

你们佛学社团的名称是什么？

王老师：觉声社。

南老师：大概佛教（社团）都是用这些名词吧！

王老师：已经成立十二年了，同学也有几位来听过南老师的课。

南老师：假使有医学问题，正好有两位大医师在这里（指杨小姐与蔡教授），都是台大医科博士班毕业，现在任教，又是医生，要看病赶快来。（时正寒流来袭。书院同学中也有受凉咳嗽的）这位同学有问题，请坐着谈，不要那么拘束，也不要合掌。

什么是正知正见？

詹同学：请问老师，如果我们走佛家路线和道家路线，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冲突？或者两者有可以融会贯通的地方？

南老师：走哪个路线都不会冲突。真的有本事的人，有学识的人，走外道路线也不会有矛盾。就怕学理搞不清楚，想走正道也会出差错的。

道家的支派很多，你所指的是哪一种道家，要分清楚？简单的说，有正知正见的人，学什么都没关系；没有正知正见的人，就是走正路都会走歪了的。所以不要有门户派别之见，一切都要当学问，研究个透彻。「法门无量誓愿学」，是学佛者的誓愿，对吧！

王社长：老师谈到正知正见，请问什么是正知正见？

南老师：那就难了！拿佛学来讲，勉强把它分类吧！佛教教理先要明白。譬如学般若性空的，至少般若部分的经典学理要透彻。学妙有法相的，那么唯识一定要深入了解。

实际上，佛法这两方面本来是无法分割的，都要融会贯通才行。所以真正在西藏学密宗的人（黄教），需十二年学教理，教理通过了才开始修法。

王社长：这么说，我们在还没有得到正知正见之前，对一般道家、儒家乃至天主教、基督教的教理，是否也应该去认识了解？

南老师：以我个人的经验，年轻时候遍学一切，基督教、天主教、回教，什么宗教都来，一天到晚忙得很。神父、牧师、道家的朋友一大堆，一股邋遢地交往，因为法门无量誓愿学嘛。光听别人说这个「对」与「不对」，我不大相信，同我不相干，都要自己去摸过、体验过。有能力、有精力都去学过，才知道有错没有错。

对「一贯道」的看法

王社长：现在的一贯道很盛行，他们书籍很多，把儒家、道家、佛家的道理一以贯之，老师，您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样的看法。

南老师：一贯道是中国民间文化必然的产品。他从唐宋以后，一个系统演变下来，至于说教理对不对？教理基本上不对，什么释迦退位，弥勒掌盘啦，以弥勒菩萨为尊，弥勒菩萨下生还早得很，可是已经闹了千多年了。

至于儒释道三家要一贯，就中国文化思想的立场，我认为没有错。目前还有五个宗教一贯，排排坐，吃菓菓。我对外国同学讲，这是中国文化伟大的地方，只要是好人，请上座接受礼拜供养，外国人做不到。他们宗教的门户紧得很，不过现在美国也受影响了。纽约已有类似的宗教，当然是我们中国人在推动，一贯得很厉害。他的教义呢？东拉西扯，五花八门，不通的！但是基本上劝人为善、吃素、做好事，比其他宗教还严格，这倒没有错。

其实一贯道另有其他名堂。从唐朝黄巢造反打着弥勒下生的旗帜开始，到元朝末年演变成白莲教，甚至明朝朱元璋为何取国号为「明」呢？因为他是明教出身，明教就是一贯道的前身，朱元璋起家全是靠它，等并合天下后，就推得一乾二净，死不承认了，这在历史上都有证据。

后来满清时代的红灯照，造成影响中国历史的义和团，还有清末民初的同善社，目前在台湾新创的有些教派，都是这个路线衍生下来的。同善社的分派下来就变成一贯道，也讲打坐吃素，任何法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一以贯之。可是他们在历史上扯上了政治意识，问题就大了。

何以会有这些教派的发展呢？因为碰到了历史上几个时代。比如宋朝的亡国、明朝的亡国，民间要反抗，便藉此宗教名义来集合大众。目前据我所知，大陆上也有一贯道，后来台湾的一贯道也被共产党利用了一个时期，遭到禁止，但是流传依旧很广，尤其后期的扶乩看相啦，算命、看光啦，乌七八糟的，门道多得很。这是概说，也许不一定完全乌；我并没有下结论，只是告诉大家这一些常识而已。

儒道的中心论点

简同学：请问老师，佛法所追求的道，和道家的道，或是儒家所讲的忠恕仁义，其中心论点是否一样？

南老师：你所提的这些东西都不一样，忠恕、仁义，还有道家等等，在中国文化上是个大问题。

中国文化的「道」，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种种层次差别。忠恕、仁义的行为表现是道，人伦所遵循的规矩也是道，谈起来非常复杂，究竟是不是随便一以贯之，那很难说。

释迦佛早有预言，娑婆世界末法时代，佛教衰落了，没有了，将来只剩净土和密宗流行，世间会变得很不安，现在时代差不多快要到了。

一贯道里头很好玩，我们早年也接触过。禅宗大德虚云老和尚、来果老和尚，童年都进过同善社，也学道家，这些东西我们都会；释迦牟尼佛也遍学一切外道，学完后，知非即舍。因此，对这些外道的功夫都很内行，在弘法利生时，很派得上用场。

还有一点诸位同学应该了解，一个时代到了动乱的时候，有两样东西特别兴旺。一个是宗教，一个是专门吃喝玩乐的风月场所。黄色电影、黄色新闻、黄色小说，凡是黄的、红的、桃色的，一定大大流行，便知道那个时代社会到了变坏的时候。常常我们从街上走过，两边一看，往往这边是教堂，对面是马杀鸡、理发厅或是绿灯户。这是很奇怪的现象，社会就是这样。（大家一笑）

有我与无我

丁同学：请老师为我们谈谈缘生缘灭和无我的道理。

南老师：缘生缘灭就是讲「无我」的现象，中间没有个主宰，全是因缘和合，产生万有，缘灭物散，了无痕迹。譬如这个打火机，有瓦斯、火石，手一动，缘生火来。一放开，缘灭火熄，你说这火，有我无我？根本没有个我！但是它有火。这是佛法基本的道理——「缘生性空」，性空就是形而上而言，形而下则有我，绝对有我。

许多年前，我在辅大为好几个大学社团的同学做专题讲演，题目是「有我与无我」，谈到修道，到达形而上绝对无我，形而下非有我不可。佛如果没有我，他也不会说法四十九年。因此，佛经一开始就是「如是我闻」，没有我，你们今天也不能到这里来。

「缘起性空」，「性空缘起」，这需要解行并重才能了解得清楚。至少道理弄懂了才可以学密宗什么的。例如念咒子，修观想，是有我还是无我？既然无我，又何必念咒拜佛，对不对？假使你学佛，我不学佛，两个人碰上了，谈起来；我问：「你们学佛的讲空吧！缘起性空，对不对？如果这样，好，那你何必念佛啊！」你就没办法，答不上来了。

缘包括生灭，生灭是因缘法。今天我们在一起，是各种因缘凑合拢来，即是缘起；等一下你们走了，「凤去楼空，」「曲终人散后，江上数峰青」，此地还是本来清清净净的。

诸位对佛学都很有兴趣，佛学很迷人的。有两种学问我劝人不要学――佛学和《易经》（众笑），钻进去了一辈子爬不出来，也不想爬出来。真爬出来了，到达形而上的最高境界，那对人生什么都看透了，一目了然，没得个意思了。最好学一半，半通不通的那个样子，最热闹，最有兴致。（一笑）

你们学佛走的什么路线，修持还是学理？······（有同学答：什么都不似！）什么都不是？那最高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同学们轰堂大笑）

佛法是活泼泼的

王老师：同学们客气不讲，他们吃素，也有佛堂可以打坐看经。

南老师：这很好，不过有一点很重要，我看过很多大专学佛社团，看看你们这几位很好，真的！这话一点没假，有许多大专佛学社的学生都是怪人，心理上有病的可不少。你看人家学芭蕾舞、音乐的社团，学演讲、书法的社团，办政治活动的，个个都很活泼。而学佛社团几乎多是一脸佛气，满口佛话，婆婆妈妈；然后两眼发直，神经兮兮的，「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你们千万不要搞成这个样子。

佛法是活泼泼的，生气盎然的，不要弄的怪里怪气。有些其他宗教的宗派更怪，一个家庭有个人参加了「○○会」，这一家其他的人就六神不安，痛苦得很。那迷信的，哎呀，上帝啊，神呀，一整天发疯了的样子，学佛也有到这种程度的。

到目前为止，迷信宗教所产生的心理病，你们可问问蔡医师，还没办法医治。像有位同学最近又进精神病院了，十几年前来找我，一身酸臭不洗澡，科学学得蛮好，佛学却很迷信，我说你精神有问题，教他放弃学佛，先过普通人的生活，好好去看病，结果不听，到现在精神病院进进出出，恐怕会永远进去出不来。有人说他想见我，我说他常来的啊！读书没学费替他缴学费，没钱给钱用，就是要他暂时不学佛，做不到，以至落得今天这种地步，令人感慨、难过。因此你们以正常现代青年来组织宗教社团，应该了解心理学，从心理学入门学佛就好办了；再不然也要有科学头脑，不要迷信。

从心理学看佛教

真正的佛教是科学的，拿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为什么要去搞这些呢？很值得研究深思。不过，目前心理学偏重于唯物也是个问题，前几天和一位老牌的外科大医师谈起来，我说你天天忙着开刀啊？他说老师，五天不开一次刀见见血，就会心慌意乱。真的，假如个把礼拜不上手术房，那别的同事开刀，也愿意在旁边帮帮忙，过过瘾。

这是个什么心理？他说这是仇父心理，弗罗伊德的思想。当年在学校做测验，有仇父心理的人才可学外科。其实西医的基础，几乎建立在唯物思想上。西方文化，由希腊的唯物思想，达尔文的进化论，弗罗伊德的性心理学，配上马克思的共产思想，构成今天这一套模式。

有人以为西方这套理论，它拿得出证据，我们自己中国的拿不出。我说也拿得出证据，可惜大家从小读白话文，中国古书都看不懂。以中国命理学来看，当医生的人八字要有阳刚之气，命中带七煞。带兵的人也一样。一个能够真正领兵作战的将领，譬如可以亲手杀掉自己亲生的儿女，像我们带兵，干不下去的，只要一下命令，要死几千几万条的人命，心狠不下来。当医生的人，刀下去就下去了。因此说比较具有内向心理的人，只好干干内科、小儿科。（众笑）

弗罗伊德认为，每个孩子生下来，男的喜欢妈妈，女的喜欢爸爸，因为人都是从「性」的问题来的。那么学佛便要晓得「唯识学」，才知道弗罗伊德的看法对或不对。对，对在哪里？错，错在哪里？谈到这里，我的感触很深，本来想组织个心理学会。弗罗伊德的心理学系统发展到今天，已有各种各样的心理学，如政治心理学、行为心理学，乃至领导心理学、管理心理学、商业心理学，名目多的很，影响这个时代文化，可是我们学佛的同学自己还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知识不够，没得办法。现在心理学的发展很进步，人在那里一站，计算机马上就可以测验出这个人的心理状况。你说佛法高，它计算机比你更高，计算机都已经快要到能知过去未来，机器人能够思想的地步了，我们还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在那里只顾吃素，念阿弥陀佛，以为只有佛法可以救世界，别做梦了。对外道完全外行，佛法怎么会弘扬得开来？我的思想是否太突出了？学佛的思想是应该超越时代的。

吃素与学佛有什么关系

蔡医师：吃素和学佛关系很密切，是否学佛一定要吃素？

南老师：这个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能答复，我们先这样讲吧。自古以来，中国佛教都主张吃素的。吃素的目的，其根本的哲学道理，在培养慈悲观念――不杀生。人真能做到不杀生吗？很难，现在科学昌明，植物经证明也有感情，但没思想。以佛学的观点，植物、矿物等等，属有生而无命；生命是有感情和思想组合，植物具有机械式的情绪反应。所以吃植物，是不是不杀生，还是个问题。甚至我们连呼吸都在杀生，喝水也在杀生，真能做到不杀生，禅定功夫需要到达三禅以上，可以不吃饭，但那也只是饮食方面不杀生，身体还没办法。

空气中有许多细菌和微生物，一碰到人类的口水、身体就死亡；要绝对不杀生，很难。所以孟子退而求其次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种恻隐之心，很多人也有。至于修道是否一定要吃素？我向出家学佛的同学特别声明，中国佛教是绝对吃素的。许多外道也都吃素，释迦牟尼佛的佛法，本来并不一定吃素。佛在世时，他的堂兄弟提婆达多组织的反对派，提出攻击的第一条，便是指名佛「随缘化食」，随缘化来吃，并且准许弟子可吃三净肉――不自杀、不叫他杀、不见杀随喜。除这三种，譬如肉干、鱼干，并非不可以吃。在营养上，尤其修持的某些阶段，吃素的营养比吃肉的营养，是有差别的。人类毕竟是血食动物。有人说牛吃草，身体怎么那么壮？牠有四个胃啊，我们一个胃，有些人还一半因病被切除，不同哪！

此外，印度的婆罗门教，各式各样的瑜伽学派，都吃素，中国神仙道家倒不吃素，也有少数学仙道的，要吃素，所谓「木食涧饮」，就是吃植物，喝天然的溪水。

学佛吃素是件好事，但是要注意健康。我也吃过七年素，在比你们年轻的时候，吃得比你们彻底，在家做事，过午不食，但我的胃就因此搞得很不好。尤其峨嵋山三年闭关，没得吃，只有辣椒、盐巴、咸菜，也叫万年菜，一年到头吃这东西，或者把黄豆和雪山的雪水煮一煮，就这样，没有油水，肚子经常是空的，又喝浓茶，这样把胃糟蹋了三年。经过几十年，也不管他有没有胃癌，医生朋友虽然多，但到这个年龄也不想去检查。一个肉体机器，用老了总会有毛病，一检查有病，反而病上加病，不知道，管它，老机器还将就可以使用，你们看我还可以吧！（一笑）

伟大的佛陀

蔡医师：原始佛教和后来演变的宗派，有些想法并不一样，到底何者正确？

南老师：这很难解释，很复杂。认识真正佛教的正见，先要研究戒律部分。欧洲、日本的学者研究佛学，一向从小乘部的戒律开始。先把释迦牟尼佛当时布教的情况了解清楚，所以教义方面先读小乘的四《阿含经》，便能有较准确的了解。至于大乘佛法，南传小乘教并不承认，认为是后来加上。

大乘佛教的功臣是龙树菩萨，他将所有外道的东西全收拾进来，去芜存菁，密宗也一样。但是基本上大乘佛教与传统佛法，并不违背。

原始佛教的修持法门，包括四念处、白骨观等等，念咒子的很少见。小乘念佛不是念阿弥陀佛，是念成就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那个境界。我们如真研究透了戒律，了解佛教，便知道释迦牟尼佛是真正伟大的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科学家、先知先觉，真的是个佛。他规定的戒律、生活行为准则，绝对科学。

蔡医师：那么各种修持法门，到最后的境界是否一样？

南老师：那当然！然而谈何容易！《楞严经》说：「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终究是一样的。可是真能到此境界的人，在我个人来说，看了几十年，少之又少。

学佛要遍学一切法，不只学理要通，修持更要证到。套一句普通话：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不但佛教，各宗各派这样，其他宗教也是一样，说法不同而已。（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