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家塾教育的启蒙到书院
南怀瑾
讲到中国六十年前(编者按:本书初刊于廿世纪七十年代)读书受教育的事,除了为读书做官而考功名以外,有人又把中国过去两千多年来学术文化的范围,归纳为“记闻”、“词章”、“义理”三大类。如果从这一观念出发,我们也可以强调说:两汉以来的“传经之学”,大体上是属于“记闻”之类;隋、唐的文章华丽,是属于“词章”之学;宋、明以还,特别偏重“义理”之学。虽然如此,但在六十年前的家塾教育中,无论“义理”、“词章”,都谈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教导记诵而已。有关人格养成的德育,也便在这种记诵之学的情形中潜移默化,种下了牢不可拔的种子。当然喽!这种记诵教育的方法,以现代教育眼光看来,完全是注入式的死读死记的方法,毫无启发才智的教育意义,甚之,是把人的头脑填成“书呆子”式的笨办法。
但从事实来说,并不尽然。当时的时代情况和社会环境,并不如现在的繁华和复杂。所以读书受教育方面,科类项目也当然不像现在那么多。当时所记诵的,只是有关“词章”、“义理”名著的简篇,而且每天背诵的也不太多。聪明一点的,只要花上一二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背诵出一篇文章。其余的时间,多半于优游自在中任性之所乐,读书、写字、吟诗、作对,或者做有限度的嬉游。虽然并无现代体育教育的设备,可是自由活动或打拳练武也被认为是正当之行为,并不太过管束。当时严格执教记诵的作用,除了为考功名时所必要以外,在旧教育的理论上,认为它有一种“反刍”的妙用。因为从童年脑力健全、思想纯洁时开始注入这些经书诗文,虽然当时理解力不够,但一到了中年,从人生行为的日用上和人事物理的经历体验上,便可发生如牛吃草的“反刍”作用,重新细嚼,自然而然便有营养补益的用处了。即如我们在这一代中,六七十年来的老少年们,对国家、民族、社会有所贡献的,也都是从这种教育方式开始,经过新旧教育的变革中所培养出来的人物。至于完全由新式教育所产生的后起之秀,对于将来历史的交代,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还无法来下定论。
家塾的读书受教育,为时并不太久。聪明一点,大约读了八九年书以后,“四书”全熟了,应试的八股文也学会了,就可准备应付乡试考秀才。考取了秀才再准备会试考举人,这时已到了青年的时代了。但当时在二十多岁中,举人,所谓少年腾达的,也并不太多。从举人再进而考取进士的,大多数都是三四十岁之间了。五六十年以前,现代的教育制度建立以后,还有人把高等小学(相等于现行的国民小学)毕业的学生,当作秀才看待,中学生等于举人,大学生等于进士。至于研究院中的博士,就把他比做翰林院中的翰林学士了。清朝末代,自戊戌维新前后,有些派到外国去学科学的学生回来,还特意为他们设立了同进士出身的洋进士头衔哩!
至于由家塾读书开始,或者“十年窗下无人问”的努力自修之后,是不是一定要读书院呢?那是另一问题,因为当时的书院,虽然有些是公立的,但并无明文规定读书必要进书院才能取得考试的资格。而且公设或私立的书院有的注重“经学”,有的属于一般性的从师受读,或者专为进修时文“制艺”、学习八股文章而准备考试的,也各任自由。但是清朝末代的书院制度,已远非宋代开始有书院时的旧有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