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峨眉金顶路(四):
峨眉祖师通天和尚文献梳理
朱清时
(2020.9.11)
补充“峨眉山的茅蓬”一文,梳理认定通天和尚肉身的文献资料
1.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
2015年2月24日,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出现在国内外的各种媒体上,其中《深圳特区报》的报道是:“千年佛像内现和尚真身,体内藏纸写有汉字”。
图1.荷兰一家博物馆的佛像CT扫描图像显示,内部肉身骨骼清晰可见,而内脏器官却都已被摘除。
“荷兰一家博物馆近日就为一尊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中国古佛像做了个CT,结果有惊人发现—佛像里面隐藏着一具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人体木乃伊”,而且其内脏已被掏空。研究人员相信,这具木乃伊是宋朝高僧柳泉(Liuquan)的肉身。这次扫描由德伦特博物馆主导,在敏德尔医学中心进行。
这尊中国古佛像的年代可追溯到11到12世纪。CT扫描发现佛像内部包裹着一具和尚的遗体,还处于冥想打坐状态。据悉,博物馆方面很早就确认,这尊佛像内部藏有高僧肉身,但在CT扫描之前并不知道其肉身器官已被摘除。医生还利用内窥镜技术对佛像“真身”的胸腔和腹腔进行了检测,并且找到了一些印有古代汉字的纸卷,堪称满腹经纶。科学家对佛像“真身”的骨头进行了采样,并将进行DNA检测。相关研究将以专题论文形式发布。这尊佛像在接受CT扫描后,将被送往匈牙利自然历史博物馆展出到今年5月。”
这个震惊世界的意外发现,其实只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一斑,我们不仅见惯不惊,甚至有人把它们与愚昧迷信连在一起。我在“长忆峨眉金顶路(二):峨眉山的茅蓬”一文中讲的峨眉山通天大师肉身,其实比此事更加精彩、更有意义,是我们应当珍惜的文化遗产。
有一个例子可以帮助理解这些遗产的价值。这些肉身并无任何特殊措施,为何保存得这么好,古人是怎么做到的呢?现在有些国家为了保护领袖遗体,不仅派专家出国学习,而且调动最高水平的科技和医疗力量会战,最后使用的方法,是用氦气保护外露的面部和手,把看不见的身体泡在防腐液体中。这种现代的方法既复杂又昂贵,应不应该参考一下古人的做法呢?
2.1909年德国人摄的峨眉山肉身像
1906-1909年(光绪三十二年至宣统元年)间,德国建筑学家恩斯特・柏石曼以德国驻北京公使馆科学顾问的身份,全面考察中国的建筑艺术。在长达四年的考察中,柏石曼跋山涉水穿越了十二个行省,行程数万里,拍下了数千张极其珍贵的老照片。回国之后,他根据这次考察所获得的资料,连续出版了至少六部论述中国建筑的专著,其中1923年出版的德文版《中国建筑和景观》,共有近三百幅照片。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四川省峨眉山金顶寺内高僧肉身像(图1)。虽然这是一个黑白照片,但是从反光效果来判断,这是一个金装(即贴了金泊)的肉身像。
图2恩斯特·柏石曼1909年摄峨眉山金顶肉身像(原书的注解是:O mi shan,kin ting,prov.Szechuan)。
据峨眉山博物馆前馆长陈黎清的文章“峨眉山佛教的葬俗”(收入峨眉文史第六辑“峨眉山佛教专辑”),峨眉山从唐朝末年以后有数具肉身,如黑水寺祖师堂的慧通和尚、普贤寺的宝昙和尚和祖师殿的通天禅师等。祖师殿是金顶的寺院。陈黎清的文章还特别注明通天禅师肉身是金装肉身。恩斯特·柏石曼拍摄这张照片时,祖师殿的通天大师肉身还在,所以这可能就是通天大师的金装肉身像。这时距通天大师圆寂(1601)已三百多年,肉身还这样庄严、栩栩如生,实在罕见!
下面梳理一下有关的文献记录,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3.有关峨眉山金顶肉身的文献记录
在现存的文献记录中,峨眉山金顶的肉身有两尊。
一尊是“和尚塔”中的见无和尚的肉身。据刘君泽著《峨眉伽蓝记》“卧云庵”条,“照圆号见无,广东嘉应州长乐县何氏子。顺治五年来居伏虎寺。可闻命礼卧云禅寺寂影老和尚披剃。运石负米二十年。与照玉、照瑞、照元同建古庵,称卧云四友。方鸠工广才而三人下山,见无独守。修建卒底于成,又发心由伏虎寺至山顶种杉柏桢楠等,株数准华严经字数。后坐茅天启庵,拜华严经十载。在山四十年,宗风大振,道震山河。”“见无祖示寂,另建小庵以供肉身,即所称和尚塔是也。”
在清光绪年间(约1885年),谭钟岳奉令绘制的《峨山图说》中,图三十九的说明道:“旧有为天一柱坊,今--渡桥上和尚塔。塔藏法身跌坐。原额误题普贤塔。谭钟岳以为和尚法身不当冒普贤之名,改题和尚塔。”其实见无在世时曾被称为“活普贤”,因此供养他的肉身的“小庵”被称为“普贤塔”是可能的,谭钟岳不知道这点,把它改题和尚塔。总之,谭钟岳去时,见无肉身应当还在。然而以后的文献中(包括陈黎清的文章)没有再提到过见无和尚的肉身,更无贴金(当时很罕见)之说。因此,恩斯特·柏石曼1909年摄的峨眉山金顶肉身像,不大可能是见无和尚。
另一尊是“祖师殿”中的通天大师的肉身。蒋超著《峨眉山志》卷五中收入“通天大师塔铭”,其最后说:(通天大师)“掷笔而逝。弟子以龛贮之。闻于内,特遣中贵云骨公,斋金五百两,修建骨塔。三年后,启龛视之,师容如常。外加以漆,不掩龛。塔于圆觉庵左,匾曰证涅槃门。”“师容如常”强调了通天大师的肉身栩栩如生。
后来通天祖师的肉身塔被称为“祖师殿”。清光绪年间(约1885年),谭钟岳绘制的《峨山图说》中,图三十八的说明:“由太子坪南一千五十三步至天门寺,复二百一十六步为沉香塔右护国草庵寺(即圆觉庵),复一百五十三步为通天祖师殿,复二百五十步为永庆寺古盘龙寺。” 由此可见,谭钟岳去时,通天肉身应当还在祖师殿。
太虚大师在1930年来峨眉,还在沉香塔旁边的祖师殿中见到了通天大师的肉身。按照演妙著《民国峨眉山佛教研究》中的记载,1930年10月,太虚大师用五天的时间,对峨眉山做了仔细的观察了解,所到之处皆用诗偈记录下见闻感受,这些诗偈以《自成都至峨山用谭晴峰峨图记胜三六韵》为题,刊登在《海潮音》上。其中有句:“百尺盘龙传古椿,沉香塔上伞珠珍,慧持空树今何在?犹见通天有肉身。[沉香塔等]”
太虚大师在峨眉大佛寺说法,当时“僧俗听者千人”,刘君泽也是听者之一,“闻法生信”后,用十多年时间写成《峨眉伽蓝记》,其中之“护国草庵寺”记录:“护国草庵寺明神宗赐额,或称通天堂,古圆通庵也。万历元年通天老人开建。”“附近。”在此条最后又加注云:“江x(字迹不清)记云:有净土庵供通天肉身于塔,端严如生。”这说明直到1947年,刘君泽还知道通天肉身在祖师殿,而且按他加的注记,通天肉身可能曾供在净土庵的塔中。净土庵在大佛坪下,明嘉靖大智和尚开建(见于“峨眉山寺庙知多少”,周聪著,收入《峨眉文史》第六辑 “峨眉山佛教专辑”),其中仍然强调通天肉身“端严如生”。
由此似可得出结论:恩斯特·柏石曼拍摄这张照片应当是祖师殿的通天大师肉身。
通天大师是峨眉山佛教的一位重要祖师。对于他的介绍,最重要的文献是蒋超著《峨眉山志》卷五中收入的“通天大师塔铭”。这里把它收入附录,供参考。
附录:明代王在公撰《通天大师塔銘》
大師諱明徹,號通天,乃陝西同州潘氏子。父名申,母鄭氏。母夢日從懷中出,遂有娠,以語申。申曰:“日乃照明之意,若生子,定不凡也。”氏曰:“若生子,送之出家。”後果生師。
師少時穎悟,不雜言,好禮佛。家貧,師見僧必欲布施。施得一錢,以為喜。年十四,一日語母曰:“慈母愛我,何不自愛?”母曰:“何為自愛?”師曰:“曾許子出家,今正是時,子恐母成妄語耳。”母頷之,父亦無難色,遂送至五臺九龍岡,禮翠峯和尚為師。薙髮秉律,笑語不苟,識者已知其為法器也。
師以十事律身:一、誓願悟道,二、誓固淨戒,三、誓不攀緣,四、誓目不視美好,五、誓滴水同餉,六、誓脅不著席,七、誓不慢後學,八、誓不畜餘物,九、誓修淨土,十、誓老不改行。師之十事,終身無遺。
師一日告翠峯和尚曰:“阿練若處,飯僧可乎?”峯曰:“可。”師曰:“願充此役。”即於金閣嶺接待雲水,不憚勞瘁。入京都,跪門化糧供眾。一日見僧從鎮州來,有饑色。師問曰:“鎮州時儉乎?”僧曰:“然。”師遂以金閣嶺接待,囑知事者。辭大眾,束裝復至地名王蒯,聚糧飯僧。久之忽思,苦行以集福,非慧因也。
一日,隻杖單瓢,徧歷諸方,參詢知識,殆十餘年。聞神仙山有鐵山和尚,特往參之。山曰:“子何之?”曰:“行腳。”山曰:“何不息腳?”師曰:“常行常息。”山肯之,遂授以衣法,囑曰:“此正法眼藏,自臨濟至我,歷二十五代,授受相資,如燈續燄。子今得之,宜韜光匿迹,保養聖胎。直得天龍推挽,方可出也。”
翌日,師拜辭,入終南山,誅茅以居,不蔽風雨,食青松三載。乃往南嶽,賣柴供眾。禮五祖,上雲南雞足山。大理府有士夫眷屬參師,師不介意,不下單。士夫怒,遂白於郡,目為妖僧,將置之法。適中丞唐公正睡,夢一老僧項帶鐵索,謂公曰:“可釋我?”公覺而偵之,師正被窘,即言於郡釋之。留住建叢林,師以因緣不在彼,即行。
後往小西天,行至曬經關。山中積雪不開,寒極,落一足指。復往汾地,髮長不翦,面垢不洗,和光混俗。或為乞丐於窰中,或作頭陀於樹下,或臥幽壑深林,或坐嶮巖古洞,數十年間,了卻大事。是時,懸巖撒手,嘯月吟風,無欲無依,得法自在。
隆慶戊辰,從滇南出蜀,禮普賢大士,默祝曰:“若與此山有緣,晝示攝光,夜現聖燈。”是日,二事皆果。師遂歷閱巖巒,至千佛頂前,卜隙地栖焉。弔影孤單,宴坐終日,老熊作伴,煙霧為鄰。
萬曆癸酉,就天門石下,構一海會禪林以安眾。師持水齋十年,色力愈壯。一日,夜遊光相寺,見聖燈飛熒者,種種變幻。復遊雷洞坪之巖下,路難措足,懸膝而下。過三宿,帶一法孫,幼有懼意。師曰:“此道非險,汝不修行,三途之路,實為懼也。”師臨返,以癭瓢三衣,懸之巖下為記。半月後,石崩如雷,衣瓢復至師所。事甚異,師匿而不傳。
然是後道日增新,等心利物,海內英賢,參叩不絕。有內貴王公慈舟、蒼明隱公等,同謁師,執弟子禮,披緇祝髮,皆蒙法印。二公回燕都,聞於宮禁。萬曆丁亥,賜紫衣袈裟及《龍藏》一部。復遣太監本張公,持送帑金,莊嚴經閣,以鐵為瓦。敕賜額曰“護國草庵寺”,為今之圓覺庵,即初時安眾地也。
梵剎凡八,草庵寺之外,有大佛寺、慈聖庵、迴龍庵、蓮華庵、十方院、太子坪、法慧庵,師之餘蔭也。皆無窮師葺之,常聚禪侶千百餘,法道大盛。五竺梵僧,聞風踵至。
辛卯歲,成都亢旱,當道以肩輿迎師。師甫及界,雷雲大作,霖雨如瀉。師曰:“置我雨中,待雨充足而返耳。”眾愍之,舁師回。
師至山中,築壇說戒。自成戒衣五百副,隨成隨授,不憚勞苦。侍者曰:“師過勞矣!”師曰:“世尊尚不舍穿鍼之福,我何人斯,而敢言勞耶?”一生無妄語,蓋其生而性成,不假誓願而然,七十六年如一日。法臘六十二。於萬曆辛丑年十一月初二日,示微疾。呼法眾悉集,謂曰:“我有十事律己,終身無改。當此末法,汝等依行二三,即吾徒也。”說偈云:“七十六年幻化身,東西南北苦勞生。今朝惹得虛空笑,大地原來不是塵。”
擲筆而逝。弟子以龕貯之。聞於內,特遣中貴雲骨公,齎金五百兩,修建骨塔。三年後,啓龕視之,師容如常。外加以漆,不掩龕,塔於圓覺庵左,匾曰“證涅槃門”,時常放光云。銘曰:深山大澤,實產龍蛇。當其未奮,如井底蛙。師之生也,天植其性。師之來也,大法日盛。慧刃當權,愚癡絕命。匿迹韜光,弗求弗競。時節既至,盛德已彰。聲動慈宮,恩寵異常。帑金不惜,莊嚴特勝。接物利生,人天恭敬。世緣既謝,素志已償。幻泡一擲,如棄敝囊。嗟嗟末世,尚有典型。師其寂矣,孰不懷欽。我聞法身,無來無去。遺蛻禪龕,千秋永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