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教授:高高山顶立 深深海底行 ——南怀瑾先生文化史观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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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雷泉教授:1952年生,上海人,无党派人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复旦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宗教学系主任。中国佛教协会汉语系教材编审委员会咨询委员、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佛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佛学院客座教授、闽南佛学院客座教授。代表作:《摩诃止观释译》《中国文化辞典·宗教编》《中国思想家传记汇诠》《中国学术名著提要·宗教卷》《禅与西方思想》《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宗教卷、《中国佛教的复兴》。个人研究风格:不尚空谈,不作违心之论,力图以史料和事实表达对中国佛教的反省与前瞻。

 

本文原载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 内容提要 ] 南怀瑾的文化史观,源于他对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从其求道经历及著述来看,他始终坚持佛教传统的修证道路,以出尘脱俗的第一义谛作为终极。根据其师袁焕仙“非离真而有妄,实藉妄以诠真”的观点,真与妄、体与用、经与史,皆为一体二面的统一体。故能圆融无碍地出入经史诸子百家,以孔孟之学的王道德政作为治事与立身、立国的中心,而以《战国策》《孙子兵法》等作为权变、应变、拨乱反正的运用之学。因此,了生脱死的佛法,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亦即药山禅师所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无论是出世做宗师,还是入世当英雄,关键皆在于把握时节。南怀瑾认为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进入国运转盛的新时期,一切有志者应为国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于仙佛之道。

 


 

 

南怀瑾先生的学问规模和抱负,很难用通常的学术尺度来格量。南先生平时教育弟子的理想人格,扼要的说,就是“敦儒家之品性(孔孟做人处世的方法),做道家之工夫,参佛家之理性和见地。如此才能做一个完整的人,出世成佛,入世则己立立人,而及国家、天下;如此才能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为人必不及之事,庶几此生不虚。”[1]而自撰《狂言十二辞》,则以亦庄亦谐的笔调、可歌可泣的心绪,为世人呈现出一个勘破尘世炎凉的独行者的自画像:

 

以亦仙亦佛之才

处半鬼半人之世

治不古不今之学

当谈玄实用之间

具侠义宿儒之行

入无赖学者之林

挟王霸纵横之术

居乞士隐沦之位

誉之则尊如菩萨

毁之则贬为蟊贼

书空咄咄悲人我

弭劫无方唤奈何

[2]

 

 

“因人论世”与“因世论人”

 

南怀瑾的文化史观,源于他对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他常说,人生数十寒暑,孩童老迈过其半,夜眠衰病过其半,真正昭灵自在,知自己所以为生者,攒积时日不过六、七年而已。况在此短暂岁月中,既不知生自何处来,更不知死向何处去,烦忧苦乐,聚扰其心。近如身心性命所自来者,犹未能识,遑言宇宙天地之奥秘,事物穷奇之变化,固常自居于惑乱,迷晦无明而始终于生死之间。如同《易经》最后“未济”卦所示,人生是一个没有结论的过程,永远是有缺憾的。无论是从事出世事业的宗教家和大哲学家,或是从事入世事功的伟人,都跳不出生死的自然规律。正当他历经青年和壮年,脑力和智慧刚好成熟,经验的累积正达高峰的时候,便像苹果一样,红透熟烂,还归虚无。因此,由人创造的历史文化,也就表现为永远是不成熟的。前一代经历过的一切成败悲欢,注定了下一代还得重演一遍。于是人类智慧永远以二、 三十年的经验接续下去。“古今中外,累积几千年来的历史与文化,可以说都是青年人扮演主角的成果,中年或老年人担任编辑而写成;它永远都很年轻,并且尚未完全成熟。”[3]

 

这种不成熟的人生和历史,在于人的心理上永远处于不满现实而又不得不适应现实的矛盾之中。人类的基本问题没有解决,对于历史也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若从物质文明与人的现实生活言,历史不断地向前推进,必然需要在器物的进步中更求进步;若从宗教性道德观念的立场言,则精神文化又是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哀叹下不断退化。二十世纪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二十世纪的中国,更是在内忧外患中颠沛困顿。生长在东西新旧文化交互排荡撞击中的中国人,思想常陷于进退失据的矛盾混乱之中。无论是不满现实的青少年,还是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老前辈,究其实都跳不出循环式的历史悲剧:历史时代的途程在不断地向前推进,而人类在时代的轮转中,却永远不满现状[4]。

 

如何面对这缺陷、不完满的历史和人生?考诸二千多年前的圣贤,有“因人论世”与“因世论人”两种角度。孔子著述《春秋》,把遭逢历史巨变的过错,责之于当时身在其位,力足以谋国的“贤者”,此谓“因人论世”。释迦的真理则是“因世论人”,认为历史变乱的罪过,是人类与一切众生的共同“业力”所造成。当共同“业力”构成大势所趋的时期,犹如转动速度极快的火轮,谁也无法插手使其停止。老子的“无为”、“因应”观点,也与佛法深悲众生“定业”难移的观点相同而立论。[5]

 

佛家“因世论人”,以超越世俗的解脱者高度,俯视在三世轮回的业轮中,芸芸众生定业难移,故一切有赖于时节因缘的成熟,把人生问题的解决延长到无限久远的三大阿僧祇劫。儒家“因人论世”,则在一期生命中,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感,纵然是知其不可,也要勉而为之。这两种观点,若以第一义谛与世俗谛体用不二的佛家观点来看,表现为“上求菩提、下化众生”的辩证统一,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而具备大仁大勇智慧的人物,所抉择的人生道路不外乎两条:不为英雄,必为圣贤。

 

南怀瑾将英雄事业称为“人爵”,圣贤事业称为“天爵”。[6]即生完成赫赫事功,名扬千古的便是英雄;而圣贤事业,也许寂寞一生,却能永远赋予人们以身心的安泰。“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贤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来,圣贤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7]英雄是世间凡夫的顶点,而在圣贤事业中,则有儒道佛三教的次第展开。圣贤领导了古今中外历史的趋向,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故在《景印〈雍正御选语录〉暨〈心灯录〉序》中,一反常人将雍正比为汉景之刻薄的定评,对其振兴禅宗的作为给以相当的好评:“英明如雍正者,孰知于一代事功之外,独以编著禅宗语录而传世未休。于此而知学术为千秋慧命大业,非毕世叱咤风云人士之所可妄自希冀也。”[8]

 


 

注:

[1]王启宗:《平凡不平凡》,载《怀师》,繁体1988年4月第2版,第21页。

[2南怀瑾:《金粟轩纪年诗初集》,繁体1987年12月版,第231-232页。

[3][4][5]南怀瑾:《亦新亦旧的一代》,简体1995年12月版,第8、8、2页。

[6]《孟子•吿子上》:“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7]南怀瑾:《论语别裁》,简体1990年9月版,第74页。

[8]南怀瑾:《中国文化泛言》,简体1995年12月版,第170页。

 


 

须向那边会了——从凡入圣

从少年时代起,南怀瑾即有志于做经天纬地的英雄。抗战初期,二十岁刚出头,即统驭戍卒,在川康滇边,从事垦殖事业,后任中央军校教官。同时竹杖芒鞋,遍历名山大川,访学天下奇士。《务边杂拾》一诗已见其有出尘之想:“挥戈跃马岂为名,尘土事功误此生。何似青山供笑傲,漫将冷眼看纵横。”[9]后来完全致力于成圣作贤的出世修行,则在于得遇禅宗大德袁焕仙先生。《影印〈大乘要道密集〉跋》详述了这一段求道过程:

 

“志学以后,耽嗜文经武纬之学,感怀世事,奔走四方,然每遇古山名刹,必求访其人,中心固未尝忘情于斯道也。学习既多,其疑愈甚,心知必有简捷之路,亲得证明,方可通其繁复,唯苦难得此捷径耳。迨抗战军兴,羁旅西蜀,遇吾师盐亭老人于青城之灵岩寺,蒙单提直指,绝言亡相之旨,初尝法乳,即桶底脱落,方知往来宇宙之间,固有此事而元无物者在也。于是弃捐世缘,深入峨嵋。掩室穷经,安般证寂。”[10]

 

壬午(1942年),南怀瑾入成都青城山灵岩寺,用纸笔向闭关中的袁焕仙请教参禅问题,其于归家坦途、人道捷径、启疑、破迷、发忏悔、参话头乃至断灭空了,莫不反复问难,至精至微。此即为有名的“壬午问难”,被南先生视为千圣心灯、入德梯航。[11]

 

“问:直捷下手工夫,义当何先?迈向归家道路,车从何辔?”

 

“先生曰:汝但外舍六尘,内舍六根,中舍六识,而不作舍不舍想,自然头头上明,物物上显。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也。捷莫捷于斯,先莫先于斯。三乘共载,一德同该,今古彻门,莫尚乎是。”[12]

 

“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此为大乘佛法的核心思想,成佛作祖的终极理想即体现在菩萨道修行的过程之中。佛法,是见地、修证、行愿三者的统一体,必须认准目标,“蓦直不怠,即是坦途。”南怀瑾毕生以实践菩萨道为己任,“全部佛法,乃超玄学哲学之一大实验事也。”[13]他屡次引《楞严经》“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指出禅宗强调行解相应,纵然在理上顿悟证得,仍须在事上渐修而圆,保任涵养。

 

《维摩精舍丛书》详细记载了南怀瑾在袁焕仙门下开悟及引发神通的过程,也是为社会人士视为神秘,流传较广的话题。在灵岩寺禅七第三日,袁焕仙以临济棒喝的宗风,逼拶敲验,大作狮子吼,“怀瑾当时被先生一骂,如病得汗,如梦得醒,惊悉个事,原来如此,不费力,不值钱,于是敛笑,遂尔收神,凝然与同学传西等寂坐。”三日之后,南怀瑾发眼耳通,远隔重楼而睹人物状态话言。对此修行过程中出现的特异身心变化,袁焕仙与禅宗高僧虛云之间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1942年12月,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发起“护国息灾大悲法会”,迎请虛云禅师到重庆主法。袁焕仙带南怀瑾到重庆拜谒,谈到成都有三种学佛朋友:一云悟后起修报化;一云一悟便休,更有何事;一云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虚云闻后笑曰:“嘻!天下老乌一般黑。”认为四川佛学之盛甲于全国,尚且有如此错误见解,故指导学人参禅必须做到:“当机所以不许徇情,而贵眼正者也。”当问起成都有无以神通课道行高下之过患时,袁焕仙指南怀瑾,对虚云说:“此生在灵岩七会中,亦小小有个入处,曾一度发通,隔重垣见一切物,举似余,余力斥之,累日乃平。”虛云对此心法授受的教学方式极为赞赏:

 

“好!好!幸老居士眼明手快,一时打却,不然险矣危哉!所以者何?大法未明,多取证一分神通,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素丝歧路,达者惑焉。故仰山曰:‘神通乃圣末边事,但得本,莫愁末也。’”[14]

 

禅宗承认神通是修行过程中的一种效应,但不是究竟,不能为眼下的些许成就而耽误了蓦直不怠的修道。虚云禅师和袁焕仙老居士的棒喝和印证,奠定了南怀瑾佛法修证的基础。于是就在他世间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当下弃捐世缘,深入峨嵋闭关。三年期满,遵袁师之命,跋涉山川,行脚参访,乃至远行康藏,探穷藏密之秘。时至1960年,在完成禅宗重要经典《楞严经》的今释后,南怀瑾在《后记》中回顾了自己穷究真理而最后归心佛法的心路历程:“芸芸众生,茫茫世界,无论入世还是出世的,一切宗教、哲学,乃至科学等,其最高目的,都是为了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但真理必是绝对的,真实不虚的,并且是可以由智慧而寻思求证得到的。因此世人才去探寻宗教的义理,追求哲学的睿思。我也曾经为此努力多年,涉猎得愈多,怀疑也因之愈甚。最后,终于在佛法里,解决了知识欲求的疑惑,才算心安理得。”[15] 1979年,犹作《记梦中与虚云老和尚答话》:“狮头山色梦依稀(抗日后期曾与虚老同在渝州南岸狮头山七日),携杖同登归净居。三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岂多余。”[16]

 

由此可见,南怀瑾始终是坚持佛教传统的修证道路,将世间看作不安的火宅,而以出尘脱俗的第一义谛作为终极本原和理想。而摆脱了传统佛教种种限制的禅宗,它的精神和求证的方法,才真正能使人们摆脱物质欲望的困扰,达到精神心灵的真实升华。这对今天人类被物质文明所困惑,理性被人欲所淹没的世界,应该是一绝妙的消炎剂、清凉药。[17]

 

 


 

注:

[9][16]南怀瑾:《金粟轩纪年诗初集》,繁体1987年12月版,第4、175页。

[10][17]南怀瑾:《中国文化泛言》,简体1995年12月版,第257、231页。

[11]闫修篆:《经师,人师》,载《怀师》,繁体1988年4月第2版,第145页。

[12][14]袁焕仙:《维摩精舍丛书》之四《灵岩语屑》,繁体1987年第3版。此段记载亦收入释净慧编《虚云和尚法汇续编》中。

[13]南怀瑾:《禅海蠡测》,繁体1988年第12版,第62页。

[15]南怀瑾:《楞严大义今释》,简体1993年3月版,第209页。

 


 

 

却来这边行履——从圣入凡

禅以证悟成佛为终极,它能否与入世事功打成一片?冯友兰认为禅宗“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一语,形象地表明了开悟者必须从圣入凡,但他认为禅师们没有作好这个向下门的转语,这个任务只有留待新儒家来作。[18]

 

其实,并非新儒家才能解决“事父事君”的入世事功。《定慧初修》一书,在卷首选录了袁焕仙所作的《修止观与参话头法要》,重点指出儒佛间体用不二的关系,“随处立名,立名即真。既有真也,妄即虚形。非离真而有妄,实藉妄以诠真。”[19]世间是虚妄的,但出世的真谛恰恰是藉此世间而修成。南怀瑾在《观无量寿佛经大意》中引袁焕仙一句名言:“知妄想为空,妄想即是般若。执般若为有,般若即是妄想。”凡圣的不同就在于前者迷糊而随境流转,后者清明而超然物外。”如果能作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该提起时就提得起(用),该放下时就放得下(空),这就是境界般若(物来则应,过去不留)。[20]

 

放得下,提得起,此即沩山禅师所提倡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实际理地,对心性与宇宙贯通的形而上本体的特称;万行门中,指人生的行为心理与道德哲学。因此,了生脱死的佛法,还是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

 

“使精神超拔于现实形器之世间,升华于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较之出世,尤为难甚!乃教诫行于菩萨道者,须具大慈、大悲、大愿、大行之精神,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若地藏菩萨之愿,度尽地狱众生,我方成佛。南泉普愿曰:‘所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始得自甶分。今时学人,多分出家,好处即认,恶处即不认,争得!所以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其意亦极言入世之难。药山禅师所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岂非皆教人要‘极高明而道中庸’乎?”[21]

 

故出世的修道与入世的度众,不能绝然分成两截。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学佛必须从做人开始。《跋萧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一文指出:“苟欲为世界上真正之伟人,唯一秘诀,只是平实而已。此句可谓成功之向上语,末后句,极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为平常之极至耳。”[22]

 

欧阳修作五代史,谓五代无杰出人物。明代永觉元贤对此提出不同看法:“余谓非无人物,乃厄于时也。至若隐于山林,如五宗诸哲,则耀古腾今,后世鲜能及者。”南怀瑾极肯认此言,指出:“凡禅门大德,足为宗师者,类皆气宇如王,见识学问,人品修养,皆足彪炳千秋。以无意用世,恬退山林,苟时会所际,欲其舍出世之业,入世而成人成物者,必能临危授命,而为忠贞伟烈人物矣。”[23]

 

禅宗鼎盛的五代,正是变乱痛苦的时代。高明的人跳出世俗,避世到禅门。但避世入禅,无助于救世。宗教只能补充政治之不足,救人之灵魂,对国家局势并无旋乾转坤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南怀瑾认为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进入国运转盛的新时期,一切有志者应为国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于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怀瑾先生在给笔者的信中强调:“我常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希望多出几个英雄,不是多出几个仙佛。况且成仙成佛还做不到,开悟了又怎么样?!出几个英雄,把这个社会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后再搞仙佛之道。”[24]

 

即便是出世的“仙佛之道”,南怀瑾也一直强调佛学是一门“生命科学”,要用现代科学方法进行实证性的研究。他认为佛法所指形而上的体性,与形而下物理世界的关联枢纽,始终没有具体的实说。“一般佛学,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后来先做主公的寻讨以外,绝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关系,肯做有系统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现代哲学和科学上,不能发挥更大的光芒。也可说是拋弃自家宝藏不顾,缺乏科学和哲学的素养,没有把大小乘所有经论中的真义贯串起来,非常可惜。”[25]

 

 


 

注:

[22]南怀瑾:《中国文化泛言》,简体1995年12月版,第369页。

[21][23]南怀瑾:《禅海蠡测》,繁体1988年第12版,126、127页。

[18]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05页。

[19][20]袁焕仙、南怀瑾等:《定慧初修》,繁体1989年第6版,第29、95 —96页。

[24]南怀瑾:《关于禅籍出版的一封信》,《佛教文化》,1996年第1期。

[25]南怀瑾:《楞伽大义今释》,简体1993年3月版,第3-4页。

 


 

 

不变之经与必变之史

无论是出世做宗师,还是入世当英雄,关键皆在于把握时节。时节未至,鸣不当时,是无智;时节若至,不应时度众,是谓无悲。中国文化的历史哲学,是讲变的史观。总之,事无巨细,学无古今,人无老少,一切都在求变、待变、必变的巨变过程中:

 

“懂了真正的变,就晓得如何‘适变’,不等到‘变’来了以后才变,而先领导变。我常说第一等人是自己制造机会,领导了变;第二等人机会来的时候,把握了机会,如何去应变;第三等人失去机会,被动受变,随物化去了。”[26]

 

在“变”的世态中,有一种“不变”的东西,这就是永远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道德和善恶意识。“它是人性中自然具有的一种功能,它只有随着时间和空间的作用,转变形态。”[27]时有常、变,势有顺、逆,事有经、权。南怀瑾常说的“经史合参”,并非狭义的历史研究方法。经即常道,就是永恒不变的大原则,事物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称为“经”。而“史”是记载这个原则之下的时代的变动、社会的变迁。[28]正如前引袁焕仙所说的,“非离真而有妄,实藉妄以诠真。”真与妄、体与用、经与史,皆为一体二面、二而不二的统一体。故能圆融无碍地出入经史诸子百家,以孔孟之学的王道德政作为治事与立身、立国的中心。而以《战国策》、《孙子兵法》等作为权变、应变、拨乱反正的运用之学。[29]纵然是谋略之术,“倘能以德为基,具出尘之胸襟而致力乎入世之事业,因时顺易,功德岂可限量哉!”[30]

 

两千年来,推行王道政治的儒家,虽然秉持师道的原则,但事实上始终是走“依草附木”式的臣道路线。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为尧为舜,只是希望已经在位的帝王,能够变成尧、变成舜。而一部中国历史,却记载着大部分帝王不但并非尧舜的根株,而且都是以征服起家的草昧英雄。到了成功以后,使四海讴歌赞颂,认为天命有归。因此,那些坐而论道,拼命讲述“致君尧舜”的儒生,往往在帝王专制政体中,变为博取功名,“致身富贵”而已。[31]

 

在儒家的影响下,轻视货利,商人被列为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致使工商业不发达,科学不进步,而形成中国文化呆滞的一面。相反,偏爱黄老道家思想的司马迁,正式提出来谈经济思想,他推崇的经济专家,第一位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学生子贡。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南怀瑾指出,从“待农而食之”的农业经济,发展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的经济形态,是顺着人类社会的需要,自然演变出来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规定而来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因此,最高明的为政方法是“因之”,依着百姓的本质和禀赋,在立法和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们引导到好的方向。只有等而下之者,才与百姓对立相争。[32]

 

由此,南怀瑾揭示了每一个朝代共同的秘诀,即“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内在真正的领导思想,是黄老之学,而在外面宣传教育上所标榜的,则是孔孟的思想。“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宋、元、明、清。开基立业的鼎盛时期,都是由三玄之学出来用世。而且在中国历史文化上,有一个不易的法则,每当时代变乱到极点,无可救药时,出来‘拨乱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33]儒道都是救世的良医,而老子可谓是“医生的医生”,即强调要因应自然,对症下药。老子所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即把握了易的变通思想。易有“理、象、数、通、变”五种学问,必须“样样深入,全部融会贯通,方能达‘变’,方能洞烛机先,随时知变、适变、应变。知道变,而能应变,那还属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变之先,而先天下的将变时先变。”[34]

 

真正的智者,就在于洞穿世事聚散无常而因应自然规律,把握进退存亡之机。这个“机”,可以“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七字真言概括之。无论是自然界的日月经天、寒来暑往,还是人间的道德学问事功,都是功成身退而不居。此即老子“曲则全”的大道,这才是人生的最高艺术。

 

腊月在东西协会办事处讲易学有感

一念难将愿力空

但凭赤手辟鸿蒙

慧光照耀三千界

心海交流七佛同

知命尼山非自了

微明李耳得圜中

平怀动静希夷境

举步截流是大雄

 [35]

 

由此诗可见南怀瑾对儒释道三教的总体把握。自唐宋以后,儒释道三家,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儒家的学问偏重入世,从伦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佛家的学问偏重出世,从心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道家的学问,包括了兵家、纵横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医药等等无所不包,介于出世入世之间。“道家如良医诊疾,谈兵与谋略,亦其处方去病之药剂,故世当衰变,拨乱反正,舍之不为功。儒者如农之种植,春耕秋割,时播百谷而务期滋养生息,故止戈而后修齐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正统谋略学汇编初辑〉前言》)[36]

 

知权达变的有道者,外表上“和光同尘”,混混沌沌,内心则清明洒脱,“遗世独立”,胸襟“澹兮其若海”,像大海一样,宽阔无际,容纳一切细流,容纳一切尘垢。身处高山夜静时分,倾听人间不及的“天籁”,却游戏人间,只是同流而不下流。此即老子所云:“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对这种人格的描绘,还可见诸在《禅话》序言中所引刘悟元一诗:

 

勘破浮生一也无

单身只影走江湖

鸢飞鱼跃藏真趣

绿水青山是道图

大梦场中谁觉我

千峰顶上视迷徒

终朝睡在鸿蒙窍

一任时人牛马呼

[37]

 

 


 

注:

[35]南怀瑾:《金粟轩纪年诗初集》,繁体1987年12月版,第128页。

[27][38]南怀瑾:《亦新亦旧的一代》,简体1995年12月版,第5、1页。

[26][28]南怀瑾:《论语别裁》,简体1990年9月版,第74、772、65页。

[36][37]南怀瑾:《中国文化泛言》,简体1995年12月版,第96、205页。

[29][31][32]南怀瑾:《孟子旁通》,繁体1987年12月版,第20、198 — 200、265页。

[30]南怀瑾:《历史上的智谋》,简体1991年3月版,第162页。

[33][34]南怀瑾:《老子他说》,繁体1988年11月第2版,第6、225页。

 


 

 

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

正是基于对历史人生的透彻憬悟,南怀瑾指出,二十世纪的文化困境乃是变化中的过程,而不是定局。目前这个乱象纷陈的一切现象,乃是“历史趋势中自然的现象,文化思想在变动的时代中必起的波澜,也是人类历史分段生命中当然的病态。”[38]变乱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找出变乱的根源,而迎接人类历史的新气运。

 

在中国春秋战国、南北朝、五代、金元、满清等历次变乱时代中,都伴随着文化政治上的大变动。南北朝为佛教文化输入的阶段,在思想文化上经过较长时期的融化之后,便产生盛唐一代的灿烂光明。五代与金元时期,虽然没有南北朝那样大的变化,但欧亚文化交流的迹象却历历可寻。而且中国文化传播给西方者较西方影响及于中国者为多。自清末至今百余年间,西洋文化随武力而东来,激起我们文化政治上的一连串的变革。“我们的固有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冲突后,由冲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继之而来的一定是另一种照耀世界的新气象。”[39]

 

知识分子在此历史变局中,既不应随波逐流,更不要畏惧踟趄,必须认清方向,把稳船舵,无论在边缘或在核心,都应各安本位,勤慎明敏的各尽所能,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时代的要求。“那是任重而道远的,要能耐得凄凉,甘于寂寞,在没没无闻中,散播无形的种子。耕耘不问收获,成功不必在我。必须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过的精神,不辞辛苦地做去。” [40]

 

南怀瑾先生特别推崇隋唐之际兼通儒、释、道三家学问的王通,年青时有志于天下,但不见用于隋炀帝。于是退而讲学,教化年青的学生,传播文化的种籽。唐太宗的开国名臣,如李靖、房玄龄、魏征、杜如晦这一批文臣武将,都是他的学生。“孔子培养了三千弟子,结果没有看到一个人在功业上的成就,而文中子在几十年中培养了后一代年青人,开创了唐代的国运与文化。”[41]这,也许可看作南先生的夫子自道。

 

1976年冬,南怀瑾于出定后作偈云:“忧患千千结,山河寸寸心。谋国与谋身,谁识此时情。”[42]唯具高高山顶立的智慧,才有洞彻世情的冷峻目光;也唯有深深海底行的悲愿,才有民胞物与的火热情怀。“入世”还是“入山”?对真正的智者而言,这二者的界限其实本来就不存在。某日午夜,南怀瑾答书十余通后,有感于幼年启蒙师朱味渊先生“鬓丝禅榻日相依”及好友程沧波“事求妥贴心常苦”之诗句,作辘轳体律诗五首。现谨引其中第五首,作为本文的结颂:

 

多情未必道情违

争奈春回情境微

答问恐迟劳笔墨

送迎不忍掩柴扉

事求妥贴心常苦

人尽平安愿总非

 入世入山皆昨梦

鬓丝禅榻日相依

[42]

 


 

注:

[42][43]南怀瑾:《金粟轩纪年诗初集》,繁体1987年12月版,第231-232、4、175、128、159、105-106 页。

[38]南怀瑾:《亦新亦旧的一代》,简体1995年12月版,第1页。

[41]南怀瑾:《论语别裁》,简体1990年9月版,第836页。

[39][40]南怀瑾:《楞严大义今释》,简体1993年3月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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