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治国九经的法则以后,又进一步申述细则。第一首先补充讲说领导治国者本身修身的内养和外用。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解题读来非常简洁,统归起来,只有两句话八个字,“齐明盛服,非礼不动”而已。事实上,这两句话的内涵,并不简单,却有三个最重要的基本学养,怎样才叫“齐明”?那是同于《大学》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重点。也便是《中庸》开始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中和学养境界的缩写。所以首先需要了解这个“齐”字,在古文的读法,就是“斋”字,也就是后世所谓“斋戒沐浴”,以及如世俗所谓“持斋”、“吃斋”的“斋”字。在这里所谓的“斋”,就是澄心静虑,自净其意,斋心自律的代号。如果再进一步严格的说,便是《周易·系辞》所说“洗心退藏于密”的圣境工夫。由于斋心自净其意,才使心境清明,达到明智照耀的功用。换言之,这便等于唐代禅宗神秀禅师所说的渐修要旨,“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作用。如果再进一步,如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那就可超凡入圣了。这也就是《大学》所谓修身,先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到达的内明之学的标的。如果由这样去了解,可算是真正读懂了“齐明盛服”一句的“齐明”两个字的内涵了。
二是“盛服”,便是儒家一贯注重礼仪外相之学的要求,所谓人之所以为人,必须要有严谨的衣冠来庄严他的外相,这样才能表示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模样。所以必须要“正其衣冠,肃其瞻视”。在我们上古以来, 儒道本未分家的文化中,对于人与其他的动物,本来也是一视同仁,并不自大而自尊自傲,故称人类叫作“裸虫”。换言之,人是裸体无毛的大动物,与其他的毛虫之类,只有形相的不同而已。但因为人类有了思想文化,因此就大不同于其他一切的生物了。所以人文文化的开始,首先便形成了人的衣冠,不但可以御寒避热,并且可以装饰自己而建立起人类的尊严。
因此,从上古时代有了文化文明的开始,便以轩辕黄帝时代制作衣裳,作为划时代的代表,从此以后,经历四五千年之间,每一个历史朝代,都自有他的“衣冠文物”表示本朝本代的象征。并不像现代人的大方,反而以同于印度上古时期的裸形外道为美观。所以孔子在对答鲁哀公问政的头条答案,便反覆重申内养的“齐明”,外形的“盛服”,便是领导国家者自我修身的要务。
三是“非礼不动”的重要了。我们需要知道,在这里所讲“礼”字,并非是单指礼貌、礼节的仪礼。“礼”字,是整体人文文化,全部内涵的一个代名辞。例如我们平常所谓的四书、五经中《礼记》这一部书名,事实上,它所包含的分别内容,便有三部要典,统称“三礼”。大体来说,《周礼》是搜罗周朝文化和政治体制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周朝的政治哲学或宪政哲学思想的资料。《仪礼》,包括周朝继承传统文化的社会哲学,和人类社会生活次序的规范等等。《礼记》,那是汇集中国传统文化整体的大丛典,内容非常广泛,例如我们现在所讲的《中庸》和《大学》,以及《礼运篇》中的大同思想,只不过是其中的几篇论文而已。其余就可想而知,不是那样的简单了。因此,在这里所讲的“非礼不动”一句话,内涵非常广泛。但也可把它浓缩来讲,礼者理也。那么,所谓的“非礼不动”,就是指对一切政务、对一切事物等等的措施和举动,凡是不合理的,在“逻辑”论理上,没有经过如下文所讲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作为,绝对不可轻举妄动。这便是秉国之钧者,以及担任各阶层的主管老板们,需要知道内明外用修身之学的重点了。
第二补充领导治国者怎样小心做到“选贤与能”、“重德尊贤”等行为上的风采。如说:“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这也只有两句话,去掉一个中介的“而”字,便也只有八个字,“去谗、远色、贱货、贵德”四个要点。一是不要轻易听信左右前后内外重重包围者的谗言。二是不要贪图男女之间的美色,乱搞性的关系,致使自己落于“玩人丧德”的陷阱之中。三是不要因为私欲爱好而贪图财货,落于“玩物丧志”的深坑之中。四是需要尊重有高尚人品的道德之士。但要真正了解这四个要点,对于齐家治国之道的重大关系,那就需要引用三千年来的许多历史故事来印证,恐怕又要变成专题论著的一本大书,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多作说明。
其实,在本文两句话中,把男女关系的色欲、谗言、好货三个问题连在一起,等于就是一个中心有三角交叉的关系,那是很有道理的。但我只想对这三个要点,扼要的说明几句。第一,什么叫正言和谗言,实在很难下一个正确的定义。有时正言若反,有时反言若正,除非是听话的人,自己具有高度明辨的慧力,心如明镜,着手心头便判别得很清楚。无论圣人与小人,要对某一对象和某一件事来讲,有时候,或多或少,难免总有一点吹牛拍马的语气。只要本人身居高位要津,或当上老板的时候,自己要头脑清醒就好了。
所以我常常提醒大家,清朝乾隆时代孙嘉淦《三习一弊疏》的奏折,最为重要,需要认真一读。那是一篇很有实质性的名文,无论是上至帝王,下及政府官员或工商业社会的任何一个小主管、小老板,都应该引为警惕的教诫。
除此以外,以我个人几十年的阅历来讲,从读历史,和亲眼看到二十世纪以来,现代史上几番风雨的经验来讲,最可怕的谗言,就是高呼万岁和高喊伟大,以及群众爆发鼓掌欢呼的声音。我曾经每对这种情景,便心有戚戚焉地冒出一句诗说:“误尽苍生是此声。”这也是非谗言的最大谗言,应当明白。再说有关谗言的问题,只要明白古人几句名言,可以举一而反三,自当少犯错误了。如说“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配合阅历与经验,就可了然于胸,运用之妙,自在一心了。
其次,是色字,不应该只把它从男性的本位上出发,好像是专对女色来讲。例如清代名儒史学家赵瓯北,他题梓泽园(石崇的金谷园)的诗说:“美人绝色原妖物,乱世多财是祸根。”的确是两句名言的诗。如果把它拿来解释好色和好货两个方面,只要有这两句诗就可说完了。但也未必尽然,男人好女色,女人亦好男色,色字它所代表的祸害是欲爱过分所发生的毛病,问题并不出在漂亮美丽的色相上面。我们缩小范围,只拿唐代两三个历史故事来说,唐太宗并非不好女色,但没有出大问题。武则天也好男色,但她和唐太宗一样处理得当,并没有因男色而妨碍政治,也没有因好男色在政治上出大问题。唐明皇容易听谗言,又好玩,又好色。但他在“开元”政治时期,并没有因这些毛病出大问题。唐明皇的问题,是出在晚年,正当男人的更年期以后,精力衰退,头脑不清,智慧、勇气,都落在昏沉的阶段,因此由明君而变成昏君,所以便出了大问题,从此而使唐朝的气数,也便一落千丈。
至于说男女之间,长得漂亮的便叫色,那也不尽然。古人把女人所爱好的漂亮男性叫作“面首”,这个用辞很有道理。漂亮,只是头面的好看而已。无论男女,真正的好色,不只是爱好“面首”的漂亮,而是爱上对象的某一特点或特性,这正如一般俗话所说:“牌打一张,色中一点。”你只要仔细观察社会上所发生的事实,有时候,一个对象是比较丑陋的人,反被漂亮的所喜爱,并不是漂亮的人便会专爱漂亮的对象。色字,可说是男女之间,专对某一点爱好的代名称而已。例如唐明皇先后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梅妃,一个是杨玉环,如果根据历史资料来说,梅妃比杨贵妃清丽漂亮得多了。可是梅妃清丽而有文才,性情比较严谨,比不上杨贵妃的浪漫,来得适合于唐明皇的性格。但不管如何,都不能把一个人的成功和失败,专门推过到女人的身上去。更不能照骆宾王讨武曌(武则天)的檄文所说:“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就是武则天或某一女人的大罪过。用手遮住嘴巴一笑,是女性偶尔为之的天然动作,说的不一定专是谗言啊!
我讲了这许多闲话,是看大家听讲《中庸》太过严肃了,也太累了,所以故意扯出这些笑话使大家开心。话说回来,爱听讲小话,爱听别人打小报告,以及好色,都是作领导者最容易犯错的大毛病,你看当代美国总统的问题,也不是出在这种事上吗?如果依据学术问题来讲,爱好偏听小话,和好色的习气,都是精神不正常,是心理行为医学上的大问题,细说难尽。只是提起大家要做研究的注意而已。
至于有关好货这个问题,需要明白,古人所谓的好货,不但只对爱好财富而言,同时包括爱好玩弄任何物质的东西,都叫作好货。例如古人常说“女人好货”这样的话,那是说女性们比较偏向爱好漂亮名贵的装饰品,如衣物、钻石、珠宝等等,便叫好货。有关男性好货,在我们的历史上,便有好几个皇帝非常爱好聚敛财富的事例。其他如宋徽宗的爱好玩弄奇石和字画,也都属于好货之例。
……
至于怎样是贵德而劝贤,这在“四书”、“五经”上,已经说得太多,而且也流传了两三千年,只要大家能细心去研读,自然就可融会贯通,不必再加细讲,不然,就说来话长,反为累赘了。
第三“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这已在前面说过,是对古代宗法社会大家族血缘关系的亲亲之义,也便是上文“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的发挥。但很遗憾,在秦汉以后,被所有家天下的封建帝制,私心自用,作为非同姓不封王的藉口,完全失去“亲我亲而及人之亲”,和“民胞物与”的博爱平等的真义。如果撇开帝王专制政体的善恶是非不讲,只取对亲族之间兄弟的友爱来说,比较起来,东汉光武帝刘秀,和他的儿子汉明帝刘庄,都是善于处理父子兄弟之间的事例。其次,便是唐明皇在“开元”时期,还能做到与兄弟等大被同床的一幕,也可算是千古以来的美谈了。
第四“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这是指领导者在选任贤能的大臣和干部以后,需要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所谓“官盛任使”的意义,是说选拔大臣,事先需要慎重遴选他的才德学养。既然认为此人必定可以担任某一职责,委之以重任,那就要使他在担负责任的时候,不要加以干预,不要使他不能发挥才能,不得施展抱负。不然,就可能使他功败垂成,或变成劳而无功的结果。有关对大臣或重臣任使不专,最后铸成大错,造成严重的后果,在历史上事故不少。最明显的事例,便是明朝末期,对于经略辽东的熊廷弼,以及督师蓟辽的袁崇焕,不但是任使不专,反因听信小人的陷害而妄加杀害。大家只要多读历史就知道,在这里,便不多说了。
第五“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这是指对任用一般公务员干部的原则。所谓“忠信”,可以说有上对下和下对上的两重内涵。凡是一般任职公务人员的干部,对恪守职务和上级的正确指令,必须要有责任感而做到尽忠尽信。但在上级,也必须对下级干部要有忠诚的信任感才行。除此以外,更要紧是“重禄”。这是指对任用一般公务人员的干部,必须要有足以养家活口而有余的待遇和补给,才能造成“养廉”,使人能够做到廉洁自律的功效。
如果是要求人人节操如圣贤,用之如牛马,防之如盗贼,那便如俗话所说:又要马儿会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行吗!
第六“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这是从古到今,诸子百家学说,大都是主张怎样在财政税收上,需要做到轻税、薄税的要求。如果强调一点来说,几乎一部二十六史,便是一部财经税收兴衰恩怨的旧帐簿。它和人类战争史一样,几乎很少看到在百年之内,绝对不会发生民怨的情形。希望专门研究财政、经济、税务的专家学者,能够提出一个百年大计的长治久安的财税之道,然后再来讲民主、自由和大同之治,那便可说是虽不中,不远矣。
第七“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这是古代对于百工技艺工业管理的原则。但在讲解这句话之先,必须知道古人对“既”字,是读作厩,便包括有如现代的厂房或工作坊,甚之,可以说如工厂的意思。“廪”也包涵有食禄和工资的意义。所以他说到奖励百工技术发展的管理方法,必须要做到管理周密,每天每月,必要测试他的进步和业绩,并且给予服务和权利之间公平对等的待遇,才能劝使工业上的发展。
如照现在看来,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已经首先提出工商业管理学上的大原则和大道理。只可惜从秦、汉以后,一般冒称尊儒尊孔的帝王,和自认从儒学出身的大臣们,一直没有真正实行他的思想学说而已,那是多么的冤枉,多么的遗憾啊!
第八“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这一项柔远人的理念,我们在前面已经扼要的讲过。它的重点作用,是因春秋、战国的时期,各国诸侯之间,如要图强称霸,必须要争取引进外来的奇才异能之士,成为己用。但对于引进外来的人才,也必须要有测试和甄别,如果真是高明之士,无论是外来或本有的,就必要嘉善(奖励),加以任用。倘使是徒有虚名,不符实际的,也便要以尊重自己本有的人才为主,应当自矜自尊,不必太过自卑。否则,便如俗话所说认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那也未必尽然,外来的和尚,有时念的经,并不见得比自己的好过多少啊!
第九“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怀诸侯则天下畏之”一节的补充,所谓“继绝世,举废国”,以及“治乱持危”的理念,这是中国文化,对于国际世界和平共存的传统信念。从西(公)元前二三五七年唐尧以前开始,已达四五千年而相仍不变。如果要正确研究,必须从《尚书•尧典》和《春秋•公羊传》、《论语•尧曰篇》等资料来作说明,才较明白。但在上古史上,真能实施这个政治理念的,唯有周朝建国之初,实行分封诸侯,“兴灭继绝”的作为,最为明显。
例如《尚书》首篇所列的《虞书•尧典》记载唐尧的王道政治,便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论语•尧曰篇》,则说周初“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春秋•公羊传》僖公十七年,记载齐桓公的霸业,也说“桓公尝有继绝存亡之功”云云,这都是说明兴灭继绝,治乱持危,是中国传统文化王道或霸道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并非如秦汉以后假借仁义,实行家天下帝王体制的霸业,以诛灭九族,赶尽杀绝为能事。
在东西方人类历史上,最明显的史实,便是周朝建国的初期,他领导了固有的八百诸侯,革了殷纣危乱政权的使命,重新分配诸侯的治地,组成一千多国的联邦政体,由诸侯各自为政,分治其国,只是拱奉周朝,作为中央政府的共主。但中央共主的周朝治地,也不过是“邦畿千里”而已。至于各国诸侯的治地,大的不过百里,小的不过数十里。这就是周制“治乱持危”以后的约略情况。至于历史记载周初“大封建诸侯于天下”的事,便说:“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封纣(王)子武庚为殷侯,使管叔、蔡叔、霍叔监殷。”
其中所谓神农、黄帝、尧、舜、禹的后代,在周朝以前的历史上,都是早已灭亡了的先朝,但他却秉着“兴灭继绝”的政治伦理道德,重新找出这些先朝的后代,加以封建为诸侯,有的一直随周朝七百余年而并存,最后灭亡,统一于秦政。因此在《中庸》下篇,便特别提出孔子的政治哲学理念, 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就是这个意思。
从人类历史的观点来讲,这种“兴灭继绝,治乱持危”的政治理念和事实,你仔细去检读埃及、希腊、印度的上古历史文化,早在西(公)元前一一二二年以前,绝对没有出现过这种高尚的人文思想理念,只有以强权征服邻邦,便是公理的史实。
至于后世国际的帝国主义思想,以强占邻国主权,奴役落后地区人民,为理所当然的事。到了现代国际,自夸以自由、民主、人权的先进文明国家,强迫瓜分其他国家为东西划界,或南北划线,予智自雄,藉此攫取别人的资源财货为己用,却以国际霸主自居,不明真正的王霸之道,甚为可叹。
如果从中国秦汉以后的历史来讲,那些历代家天下的帝王制度,如唐、宋、元、明、清,朝代政体变革各有异同,但都遵守传统儒家之教,历来对待周边藩属的国土,如朝鲜、琉球、越南、缅甸、泰国,甚之日本等等,仍然还是秉承“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的精神传统。每逢这些藩属国家中有内乱,也只是因应他的恳求,不得已而派兵弭乱,等到平定以后,便班师回朝,从来不想留驻重兵,占据邻邦的土地或资源财富。只要他们过一个时期,来朝进贡而已。但对来朝进贡的藩属和邻邦的其他国家,仍然是依照“厚往而薄来”的古训,做的是赔本生意,并没有占到便宜。因为传统文化的教育,认为这样才是处理国际而怀诸侯的美德,这也是过去历史上无可否认的事实。希望后之来者,必须要有鉴古知今的学识,才能对待将来啊!
接着下一句,便是“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这便是孔子答哀公问政全篇的总结语。但这里所谓“所以行之者一也”的“一”字原则,照宋儒朱子的注解,认为便是一于“诚意”。可能他是从下文接着专讲诚意的诚字所启发。因此,便连带上文“知、仁、勇三者”,“所以行之者一也”也统统都归到一个“诚意”的中心,便把《中庸》全文的主旨,就一概圈定在诚学之中而已,这就未免失于以偏概全之嫌了。后世的儒家学者们,并不完全同意,早有异议。其实,在这里所讲为天下国家的九经,连接他上下贯通的文字体例,从孔子答哀公问政开始,便说明“为政在人”是其重点。所谓“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这是确定的要点所在。因为“为政在人”,所以提出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的第一重心,就是为政的领导者,先能修身正己,然后才可正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以行之者一也”一句的内涵,岂不是指反身而诚,事在人为,如此而已吗?这样理解,便与《大学》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的主旨一贯,完全吻合了。
接着这一段以后,再加说明上至帝王将相,下及任何一个人,要想立身处世,成功立业,必须先要知道有一共通的法则,那就是有关言语、行为,和对事对人的大原则之道了。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讲到这里,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豫”、“跲”两个字的涵义。“豫” 字,包涵有从容优裕,和事先要有备无患的意义。“跲”字,有并足难行的意义。至于“困”字,和“疚”字的意义,大家都知道,不必另作解释。“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这是说凡是作人处世,事先必须要有周详的准备,所以到了行事的时候,便可优游自在,顺理成章,虽然遭遇到纷扰变动,也不惊不乱,因此可以建功立业。如果事先没有豫备周详,冒昧从事,就会得到劳而无功,或功败垂成而作废了。这不但是处事的首先原则,就以作人来讲,一个人从幼小接受教育开始,直到后来一生,也必须随时随地要学而时习之,才能有成。因此,可知一切教育学问,也都是为了“豫则立,不豫则废”的作用。
其次“言前定则不跲”,便是教诫我们开口讲话的修养,尤其是对在位从政当权的人来讲,不可信口开河,随便乱说。必须要事先谨慎思考,做到言而有信,能说必能行,说到必定做到。如果是说了不算数,或者随便应付,或是自己说过的也就忘了,那就等于自己把右脚踩着左足,结果是寸步难行,走不通的。
“事前定则不困”,这是说凡做任何一件事,事先必须知道有成功和失败,优点和缺点,有正面必有反面等作用,然后确定计划,防患未然。这样才能在做事的时候,不会遭遇太多太大的困难。
“行前定则不疚”,凡是一个人,有任何一种举动,或是要做任何一件事,都叫作行为,尤其是对从政的或其他建功立业的,甚之,一个普通的人,对于生活衣食等平常行事,都需要事先有豫定的抉择,尽量减少后悔,不要事后自有内疚。
“道前定则不穷”,这里所说的“道”字,是指作人处世的法则、准则的“道”,也可以譬喻如开一条人行道路的道。那在事先必须要有久远的准备和计划,才不会使自己的前途,走到穷途末路,或水尽山穷而无法回头的困境。
总之,这里所说有关作人处世的言语、行为的道理,统统都是从“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这个原则所出发。“豫”字的意义,也就是《中庸》的“从容中道”,“君子而时中”的大机大用。先要能把握到“豫”字的学养,就可真能切入“知至而后意诚”修身的要妙了。因此,接着便有下文对诚意和修身的关键,提出反覆辨正的理念。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本节原文的开始,又出现“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两句,似乎是前文的重覆,所以朱注便把上文两句删去,只取用在这一节里。但我们却认为上文用这两句的重点,是指由上对下尊贤之礼的说明。在本节里的次序,却是由个人修养的本位说起,做到下学而上达,恰与上文有上下正反照应的作用。即使是千古以来的衍文,也并没有差错,不妨“多闻阙疑”, 照旧可以理解得通。换言之,这是说普通一个人,不能做到下学而上达,不能得到在位者的知遇,就做不到施展平生学养与抱负,当然更无法由从政而治国利民了。但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在上位者使野有遗贤的过错,也应当自我反省,平常自己就没有被朋友之间所信任揄扬。(上古所谓五伦之道的朋友, 就是现在所说人际社会的意义相同。)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朋友(社会)所信任揄扬,那是自己平常对家庭父母亲属之间,并没有做到合于人伦之道的孝顺品行,所以便没有得到朋友(社会)之间的赞许和称誉。(须知在周秦之先,选择士类,首重孝行。即如首先实行选举取士的西汉武帝时期,也是秉承孔孟之教,以孝和廉,作为基本选拔贤才的标准。所以到了明清时代,把考取的举人,称作“孝廉”,便是这个意思。)
那么一个人为什么做不到孝于父母,以及和顺于家人的德行呢?这都由于不能反省观察自己的本身行为,并没有做到真正的至诚。为什么不能自身做到至诚,那是因为不明白怎样才是“止于至善”的学养,所以就达不到“诚乎身”的境界了。
讲到这里,我们已可明白了解《中庸》由“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直指天人之际性命互通的基本原理,是从天道固然的天性,互通于人道的人性说起。然后表明学养到达“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中和境界,便是“内明”性天风月的第一义谛。然后依性起修,“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可以从事“外用”于治国平天下的功勋事业,这是《中庸》全文直指见性的前提,是从人道修心养性,返合于天性自然之道的德行。应该到此为止,是为《中庸》的“上论”。接着下文,是说明如何才能下学而上达,实证天人之际的大机大用,那就需要从反身而诚做起,才能达到复性境界的真正造诣,由这里开始,可说是《中庸》的“下论”。那么,所谓的诚至和至诚,它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这便是《中庸》阐说“至诚无息”,内明外用兼得的妙用。
◎ 标题为编者所加。本文节选自南怀瑾先生著《话说中庸》,简体版由东方出版社出版,繁体版由南怀瑾文化事业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