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走了,我真难办事啊!”这是老师的感叹,但是老师是不执著任何事的,他依然日新又新地向前走去。
到美东留学的大陆留学生不少,老师常为他们剖析中国未来的前途。那时海外及台湾,已有人开始投资大陆的行动。
老师认为,一般人的思想,都认为中国地大物博,商机无限,但是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就是大陆的制度与外界不同,意识形态也不同,尤其对政令解释不一,法规矛盾之处甚多。对于这种情况,必须先要了解,如欲向大陆投资,更必须具备四项理念,那就是: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的福利,资本主义的经营,中国文化的精神。
说起共产主义的理想,那真是伟大的理想,其精神与中国古代儒家的大同思想一样。记得吴稚晖先生曾说过,一个人在卅岁以前,如果不向往共产主义,那就是没有理想的人,因为青年人纯洁热情,对人类社会充满了高尚的理想,所以向往共产主义是很自然的。
可惜人类的心中还存在着私念,再伟大的理想,遇见私欲,事情就难办了。
理想虽不易实现,但作为努力的目标总是好事。如果实际去办事,就得采用一些资本主义的经营方法才行。中国人更不能背弃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脱离了文化,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奋斗了。
朱博士出事不久,到三月的时候,正值老师七十寿诞。人生七十也是一件大事,老师故乡的幼年好友朱筱戡先生寄来一首贺寿的诗,老师后来在六月上旬某夜,工作完毕把朱氏的祝寿诗再看一遍,不觉“旧习复发”,喜爱赋诗的毛病来了,一口气和了四首。老师在诗后还自记如下:
“筱戡兄乃先师味渊公之长公子,亦其入室之诗弟子也,放翁所谓父兼师者是矣。余不韵,且疏狂成性,一气呵成俚句四律,岂敢言诗,但抒枨触情怀已耳。
言寿方知奈老何
一生岁月尽蹉跎
飘蓬原似屠羊说
浮海何须叹凤歌
人误布衣干国计
自怜带发苦头陀
深情多谢童年友
万里飞章敢不和
说到祝寿,便知道自己老了,感慨一生白白度过,像屠羊说(《庄子·让王第廿八》)一样,跟着失国的楚昭王飘泊在外。四海流浪何需叹唱楚狂接舆的凤歌(《论语·微子第十八》),何必谈什么教化!
自己也不过是讲讲历史哲学的课而已,却被人误会为干涉国事,其实自己不过是一个带发的苦行僧而已。
感谢童年老友的深情,万里之外寄诗来祝寿,一定要唱和才是。
王启宗及陈世志二人,夏末也一前一后来探望老师,这时《怀师》已经出版了。
老师见到王启宗,就建议他办手续移民美国,希望他能佐理一些事务。王启宗的三个儿女都在美国学成就业多年,但他夫妇二人并不愿移居美国,因为在台湾生活方便,朋友又多。现在既然是老师的嘱咐,他也就办理申请赴美了。万万没有想到,老师后来反而住在香港,而他却到旧金山去住了。
那次在兰溪住了几天,老师就嘱殷曰序开车,送他们两人到加拿大多伦多去,路经尼加拉瓜大瀑布游玩,再过桥到了加国。
这时的李淑君已在加国好几年了,她又协助十方书院的三位比丘尼圆观、永会、宏忍到了加拿大,后来禅定师(赖芳如)也去了。
在此之前,华府地区德国镇有一个美以美教会的教堂出售,老师就把它买下,准备将来用作书院讲堂。
这年的暑假,李文一家四口先回到比利时去探望父母家人,然后又转赴美国去看老师。
李文对老师说,已经买了一个古老高级的红木炕床,为老师到港下榻之用。
老师又说,一定要到香港去看看。
到了年底的时候,我的小女儿保云到美国新泽西姐姐家过圣诞。后来她姐妹二人开车四小时到华府去看一个画展,是美国著名的女画家Georgia O′keeffe的展览。她们看过画展后就顺道去拜望了南老师。
到了兰溪行馆,老师正在为人写字,看到了保云,也就写了一个条幅给她。当晚她们就留宿在天松阁。
“天松阁”是朱博士生前所住的地方,那时刘宗民、黄恩悌及殷曰序等仍住在那里。
由于听到朱博士去世后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保云一走进天松阁就说:
“朱博士啊!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让我看见你,我会受不了的,拜托拜托!千万拜托!”
朱博士天上有知,一定会笑她如此幼稚。
朱博士去世已整整一年了,几天后,陈世志又从台北来到了兰溪。
◎ 本文选编自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刘雨虹先生著《禅门内外——南怀瑾先生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