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本文係 南懷瑾先生于乙卯年冬(西元1976年1月)起筆所著,於追憶年少往事中,反映昔年中國東南沿海一隅的鄉土社會生態,並穿插一些哲學思考。該文首次發表,全文一萬八千餘字,分十期連載。原打字稿標題為「1976年懷師自述」,今標題為編者所加,並做了個別技術性修訂。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九)
南懷瑾
如此這般的一個瀕海小鄉村,如套用禹貢的章法,則當記曰:「其地多鹹鹵,其田下下。其民有古越遺風,強則矯。有南宋舊習,文則弱。」其實,豈但地團葉村如是,溫州舊屬五縣,大體說來,一般情形都是如此。只因我生於是,長於是,及今回憶起來,加上人生的體驗與學識的心得,以小該大,故作此說。已往史地情形,暫不詳評,就我所見所聞所知者言之,自清末民初以來,地方基層政治,始終未上軌道,幸而民風堪稱樸實,一直存在宗法社會的傳統道德精神。此地村民以葉姓為主,有葉姓宗祠,矗立村東海邊。每逢暮春三月三日,即由宗法社會的精神領袖——葉姓的族長(俗稱族長公)率領全村子弟祭祖。但其宗法威權,不能行於他姓。我家於三月初十,即由南宅族長主持,率領南姓子弟遠赴白石祭祀祖墳。舟楫交錯,形成市集。而在地方行政而言,則有村民自然推選及縣衙認定之保正(俗稱地保)負責,如完糧納稅,除暴安良等事,不分族姓,都歸地保任之。除鹽務另有專司,酒稅有特規以外,田糧均沿用「一條鞭」稅法,每年向縣衙繳納一次,弊雖難免,還不致於出大紕漏。如杜甫詩所寫石壕吏情形,我幼時在故鄉,並未親見。後來遠遊,於四川鄉間,頗有所聞。地保一人,多為終身世襲,大體為老成持重者任之。但無薪給,全靠鄉民在年節時自動供養。當然,法久弊生,在所難免,有的地方,為里中狡獪者所把持,也是事實。由滿清以來,舊式鄉村地方基層自治,一向如此責成於地保。如看過京戲,一見張公道等丑角出場,使我便會想起昔日兒時的地保風範,為之啞然失笑。到了民國十七八年後,推行地方自治,實施新法的民選鄉長、村長等,已漸見新舊交亂的跡象。但地方自治施行不久,繼之,便實施保甲制度,於是鄉長、保長(後來的里長、鄰長)一再變質,便漸漸形成直接民權的地方官了。後來在抗戰時期,為了軍政的需要,在大後方,又有聯保主任的組織,因擔任其職者良莠不齊,有許多威福自恣,於是便使法良意美的政治理想,變成反效果。由此使我回頭讀懂了歷史,為王安石嘆息,為諸葛亮傷心。千古以來的歷史政治,壞於上者十之三四,壞於基層與中堅吏治者十之五六,唯著史者僅言其大而忽視其積微耳。
這都是我親自看過地方政治,由舊時代的保正開始,一直看到鄉鎮保甲制度推行以後的民國三十年代以往的社會型態。至於官吏政治,我也看過縣官由知事而改為委派的縣長而到地方選民的縣長與鄉里長。由簡到繁,由繁而未定。雖然短短匆匆只有六十年代,但在時代夾縫潮流中接受衝擊之一介平民的我,真有握管三嘆,不知所云,不知從何說起的感受。
任何一個地方,只要夠得上稱為三家村的,它便和任何地區的所有人類一樣,都有共通的毛病,漸漸地都會有了人事的糾紛。既有糾紛,便有是非。既有是非,便有邪正。既有是非邪正,便自然形成派系的對立鬥爭。可憐可笑的一部足以自豪自誇的人類歷史,但從表面直覺的觀點來看,它只是一部鬪爭、戰爭的爛賬而已,實在談不到什麼崇高和偉大。因為它沒有完成人類道德至善的大業。從我的生長地而言:地團葉村,當然也不外此例。它有舊時代官僚式的鄉紳,也有土豪式的小地主;有大多數安分守己的良善鄉民,也有少數不安本分的地痞流氓。在舊社會的鄉村裡,從自然環境的安詳中來看,那種「晝出耕田夜織麻。村庄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多麼富於詩情畫意。可是在人類社會的背後,他又隨時隨地都含蘊鬪爭的陰暗面。廿世紀末期世界各國的名都大埠,在人類文明的水銀燈之下,何嘗不是如此。只是變換一種生活方式,便自誇是進步現象,如此而已。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思想,馬克斯的「資本論」等思想的形成,他們只從社會的陰暗面來看人類的病態,提出他們的主義、主張。這等於一個醫生看病,他只看到這個病人面黃肌瘦,百病叢生,推其原因,認為都是營養不良,食物不能平均吸收所引起。他們始終不知,而且也不承認這種致病的原因,除了唯物觀點的外在成因以外,最基本而且最重要的,仍是由於精神意志的根本動能的那個代號的心所引起。如果使其營養充分,體能復健以後,導致他另又發生精神心理病態,尤有甚於當其貧病困乏之時。他們即使談心,仍又從唯物哲學的觀點來看。此所以菩薩必須在此五濁惡世之中,行其悲智雙運的濟世救人大願力,良有以也。我自少即親切地接觸到農村地方多方面的現實情況。長大以後,擴而充之,放觀一國猶如一村,視世界國際猶如一地,反而覺得歷史的變,事有必致,理有固然,都成其極其平常的事態,無足驚異了。因此便低首膜拜那些真正看通了,真正出世高人的另一境界,正如栯堂禪師所說:「毀桀譽堯情未盡,有身贏得臥深雲。」確極高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