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南氏家族世系,唯一尚留記憶者,僅知為大禹之後。後讀《史記》裴駰註,證知其說。初遷樂清之始祖,原任山東簽判,隨宋室南渡之初,即定居樂清之館頭,以後子孫繁殖,再遷長林南宅。族人書記物事,均於南氏之上,冠以汝南郡。足見在宋室之前,世居河南。後在抗日戰爭期中,行役四方,始知陜西、河南、山西、貴州各地,皆有同宗,唯族不繁茂,都未通譜。我居成都貴州會館三月,其正殿供奉唯一神像,即為南霽雲公,惜當時見之一拜而已,亦未留心詳考。
又從長林南宅分布宗枝,有遠至江蘇揚州,浙之黃巖橫菱,永嘉之南溪,玉環之黃大岙等地,但大多皆已本支分散,不知宗脈來源。中國之氏族宗法社會,千宗萬姓,變遷紛繁,唯孔、孟、顏、曾四家世系,隨二千餘年聖學流衍,始終不散。儒家力主宗親之義,遺澤僅及此四家,七十二子之徒,皆不例此。漢代以後,張天師一宗,亦未有此之盛。如果僅依此觀念而言,可見人文學術之力,僅是成就了孔、孟、顏、曾。其實,其餘三家,亦皆仰仗孔子光輝,坐享其成而已。而能宏孔子聖明者,又仗漢、唐、宋、明、清帝王政權之力,結果帝王族姓,反多灰飛煙滅,浮世虛幻,視此究無實義!
在長林南宅本族之字輩,我亦不能詳記,僅記得有「慈元應德光,常存君子道」十字。我父即光字輩,我為常字輩。父親譜名為光裕,字仰周,號化度。我之譜名為常鏗。乳名永寧,乃我二姨父所賜。幼時學名單用一超字。後因讀書四板橋五龍山井虹寺之玉溪書院,又自以玉溪為號。懷瑾之名,乃塾師葉憨恕先生所取。因民國法律,僅以人各一名為準,不用字號。意甚贊同,故以後即以懷瑾為名,聊當此身之標記而已。我為南宅本族四房之子孫。四房故居,面對歧頭山,為兩進之四合院。門有旗竿斗餘址,故老相傳,祖上乃為科名世家,世以耕讀傳家。何代何人何種科名,少時並不關心。唯知我父幼時苦讀,欲以科舉而博功名,後因伯父輩相繼去世,家道更形中落,父親深感祖母與寡嬸孤侄等難以維持家計,乃棄讀經商。撫育侄輩等成人,足以自立以後,獨自奉祖母遷居地團葉別居。到我稍能知事時,僅知父親經營過綢布店、米店,南北貨店、百貨店等商業,生意頗為發達。但非名都大邑之商號,僅在鄉下稱尊而已。除有學徒、長工、僱傭,再加我的奶媽以外,長為父親經營之得力幫手(舊時商場稱阿大先生,即同北方之掌櫃,現在之經理職務)是族中親房,他叫光俅,我平常都叫他光俅伯。他也是讀書出身,留有八字鬍子,長馬臉,手持旱煙筒,一生並未娶妻。或者早年已有婚娶,我亦記憶不清。他有博聞強記的能力,任何古怪的學問他都知道。背書本事特別強,我幼時所有課外讀物,如《三字經》《千字文》《昔時賢文》《唐詩三百首》《千家詩》《三國演義》《水滸傳》《岳傳》等小說,也都由他那裡聽來的。他不但是父親經商的得力幫手,而且成為地方上的百事通,為鄉人寫信、告狀、講故事,都是他的業餘兼差。他還有一樣本事,能夠背誦《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一字不漏。鄉人在農忙過後,年頭歲尾,閒得無事,便成群結隊來向我父親說情,讓光俅伯晚上到八華堂或三官廟,登臺講書,唱口白。他說書時本事真大,手比足畫,繪色繪聲,我後來聽說北平天橋的說書先生們如何了不起,我雖然沒有親見,但因少時影像,我深信光俅伯的天才,決不亞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