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录自《陈越光:即知即行,生命的存在不以生命的终结为终止》
曾繁田:上世纪九十年代陈先生发起并推动“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当时发起诵读工程有着怎样的机缘,收获了怎样的效果,能否请陈先生讲一些细节?
陈越光:说起这个机缘,其实是南怀瑾先生的倡议。南老师先向徐永光提出来,然后永光就来找我。开始我只是答应帮忙出一个方案,但是这个方案完成以后,徐永光多会说话啊,我的这位老朋友,呵呵,1998年元旦他跟我说:“越光,这样的方案,除了你谁还做得出来?”这句话先把我架在那里,接着第二句话就是:“这样的方案,除了你谁还能实施得了?”那个意思就是,你做的方案,连你都做不了,谁还做得了,所以只能你自己去做。用现在的话说,我被永光“套路”了。
1998年,陈越光先生与南怀瑾先生(中)、徐永光先生(右)在香港南怀瑾先生寓所
在这以前,我随金观涛先生拜访过南老师,后来确定下来要我去做经典诵读工程,和南老师的接触自然就多了。可以说,世纪之交中国人文学界的大家,我有过接触和交往的并不少,我没有能力来评价他们的学问高低,但可以说南老师是他们中间最通达的一个。后来我找季羡林先生、汤一介先生商量请教这件事,请他们支持。最终季羡林、张岱年、王元化、杨振宁、汤一介五位先生作为顾问,南怀瑾先生作为指导委员会名誉主席,我提出的主题口号是“读千古美文,做少年君子”,得到他们的赞赏。
当时我们的愿景是,形成一个继往开来的文化氛围。在大转折的时代里,中华民族在走向未来,而我们更愿意走向一个有传统的未来,希望通向美丽新世纪的大路上,既有传承也有创造。我们希望传统文化从博物馆、图书馆中间走出来,走到活着的当代人中间去,走进新生活中间去。当时有个目标是,让超过三百万个孩子参与经典诵读工程,而一个孩子背后还有十个成年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阿姨姑姑舅舅等等,都会受影响。我们的目标是三百万到五百万人参与,三千万到五千万人受影响。再通过组织活动,借助媒体宣传,可以影响十分之一的当代中国人。这样一来,就初步形成了一个继往开来的文化氛围了。
实际的推进效果比预期的快得多。起初我向李岚清副总理汇报,他提醒目标不可太大,不可操之过急。结果到第五年,参与人数就超过了五百万。前后做了八年,差不多八百万少年儿童参与。组织诵读活动造成的影响尤其大,比如有一次在河南孟州的大广场上举办“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百县计划’启动仪式”,到会人数超过了整个县城人口的一半,七万人的县城,有三万多人在广场上。台湾地区一些小学组织学生来天津和我们交流,看到一个体育场里两三千人集体诵读,他们感到很震惊。后来我们也和一些国际组织交流,外国人听不懂,但是听到孩子们充满稚气的声音,看到他们闪闪发亮的目光,也是大为感动。
1999年,国际儒联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纪念孔子诞辰2550周年暨国际儒联第二次会员大会”。据说会上有一位学者说,儒学发生在中国,但是保存在日本。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说,现在中国的大学里面还写毛笔字吗,中国没有一所大学开书法课,但是日本的大学就有。大家在台下听着很憋气。下午我在大会上有一个致辞,讲经典诵读工程的立意和目标。现场一片掌声,大家觉得很解气,我们还有弘扬传统文化的工程呢!致辞结束以后,我们组织一些六七岁的孩子上台背诵《论语》。之前是一片掌声,现在是一片笑声。因为这些小孩儿上台,大多不走两边的台阶,他们到了台前连滚带爬就翻上去,所以会场里一片笑声。而当孩子们站起来,开始背《论语》,哇啦哇啦齐声背诵,下面一片哭声,许多老先生抹着泪上来拥抱这些孩子。老先生们内心受到了感染,也看到了希望。
1999年,陈越光先生在河北赤城县农村学校考察“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实施情况
我们也请第三方机构对诵读工程做过评估,诵读古诗文对于学生的语文学习和品性习惯养成有明显效果。当然也有人质疑这种方式,认为是死记硬背。其实,背诵是一个很好的传统,又不考试,不“死”也不“硬”嘛。我们到一个学校去推广诵读工程,通常的工作方法是由大学生社工找到校长,先请校长看北大出版社正式出版的读本,再由校长帮助找一个语文老师当班主任的班级进行试点。找到这位语文老师以后,会请老师帮助在班上找五个语文考试成绩最差的孩子。大学生社工给这五个孩子每人一本书,隔一天来一回,辅导他们背诵。我们对这位班主任老师有个要求,一个月之后要开一次班会,让这五个孩子上讲台背诵古诗文。
这五个孩子回到家,就会跟父母亲说起,自己参加了这样一个活动。这些孩子平时考试成绩差,用家长的话说,除了不守纪律被老师叫起来批评,在班上就没有机会站起来讲话。这次他们要当着全班背诵古诗文,家长很重视,觉得是个荣誉。而这几个孩子自己也觉得很神秘,班上同学们都打听,他们接受了一个什么任务,而他们还要保密。这样过了一个月,五个孩子上台背诵诗词、背诵古文,把全班同学都震住了。诵读古诗文和平时上课没有关系,我们每到一个学校都是找成绩最差的学生。这些学生平时不受重视,这次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古诗文,他们很投入,主动性就调动起来了,后来学习成绩也上来了,学生家长也很高兴。
北大附小就是从一个班开始试点,到一个年级,再到全校三千六百多学生全部参加。第一个试点的班,到六年级面临小升初的毕业考试了,有两三个家长给班主任写信说,这个活动很好,但是中考并没有古诗文背诵,到了六年级是不是可以停一停?那个班主任就把两封信在班会上公布,让全班同学讨论,同学们都坚决要求继续诵读。再开家长会,大部分家长没有学生那么坚决,但是也全都赞成继续诵读。接着那个班主任就鼓励学生说,这个事情可能有争议,你们既然要继续诵读,就要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那一年的毕业考试,那个班取得了语数外三科全年级第一,班上所有同学语数外三科分数都在九十分以上。
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是当时规模最大的经典诵读活动,做了八年。我们设定的目标是开创继往开来的文化氛围,界定在“校园以内,课堂以外”,不认为可以取代常规教学。这个目标已经实现。2006年以后,经典诵读工程就不再继续推动了。
曾繁田:我们确实有必要对背诵有个更完整地认识。当初上学的时候,那些物理、化学、英语几乎忘干净了,平时也用不到。而背诵下来的古诗文确实是最大的收获,今天仍然能背得出来,从中体察人生最根本的情志和觉悟。其实对于学生来说,背诵的过程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老师在教室里检查背诵。现在三十多岁读《庄子》,自己抱着三四种注本对比阅读了解文义,这个确实重要,但是我越来越感到,比这种阅读重要得多的,是把原文背诵下来,或者熟读成诵。且不论对错得失,关键在于自己愿意背诵,背诵成为一种自觉。
陈越光:打个比方说吧,自然科学的知识如同走楼梯,前一个台阶没走完,后一个台阶就跨不上去,而跨上去了以后呢,前一个台阶可能就不需要了。但是人文科学尤其是古诗文呢,如同乘坐观光电梯,人在电梯里站着没动,但是随着岁月的变迁,电梯一层一层往上走,所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因为境界不一样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国人三岁就会背,三十三岁有什么体会,六十三岁有什么体会,大不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范仲淹的名句,三四十岁时候的理解和七八十岁时候的理解大不一样。
另外我想说,什么是经典?经典并不是孤立的知识,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至少有两个条件:第一,经典当中凝聚着对历史、对人性、对社会的深层次的关怀,超越当时当地的条件,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制约而长久存在,经典揭示出来的精神内涵,用司马迁的话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第二,经典是在漫长岁月里面不断淘洗而存留下来的,它不是一时的风潮、一时的热点,它在历史进程中间经历了反反复复的筛选。经典并不局限在某个知识系统里面,而能够对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都有丰厚的馈赠。可以说,经典是生命的灯火。
注:原文《陈越光:即知即行,生命的存在不以生命的终结为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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