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文作者陈晓荣女士，系国土绿化杂志社社长。授权南怀瑾学术研究会、南怀瑾文教基金会发表，转载请注明出处。

忆南师

文\陈晓荣

南老师走了六年多了，我很想念他老人家。

此生能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真是三生有幸。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样，老师在的时候不好好修行，现在后悔莫及，凡夫习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在愁中就在悔中。

初见老师，是在太湖大学堂，他着长衫远远地走过来，我就惊呆了。在此之前，我没见过任何人有此气质风度，此后，也没有。南师似足不履地的飘过来，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走路竟如此轻盈轻巧。单凭这个，我就肃然起敬，心中暗想：此人不是凡人！禁不住跪下给老师磕头行礼，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老师竟也秒跪给我回礼。我吓一跳，急忙爬起来给老师鞠躬，老师也如是回礼。“南老师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啊？”老师笑眯眯答：“众生平等嘛”。

吃饭时，大家围坐在老师身边。老师关注着每一个人，怕饭菜不合口，也怕新来的人拘束。老师抽烟，但稀奇的是，在他旁边根本闻不到抽烟人特有的烟味。大家一边闲话一边吃饭，其乐融融，每个人在老师身边，都如沐春风。但反过来想，一年365天，老师天天都要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很多人都是初见，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还要照顾到每一个人，体察他们的思想感情，真是件不敢想象的苦差事。更别说很多人出于各种私心，也喜欢粘着老师，求老师给他们办事。所谓的行菩萨道，忍辱波罗蜜，也就如此吧。

饭毕，老师特意嘱咐宏忍师教我念准提咒和打坐。宏忍师个子不高，聪明干练，念起咒声若洪钟，高亢入云。乍听之下，烦恼顿消。

晚上征得老师同意，允我睡在禅堂。温厚亲切的亲证师告诉我，学堂的建筑和陈设都由老师亲自设计。中西合璧，朴素雅致。特别是禅堂，静默开阔，一见倾心。当时觉得学堂真如神仙居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每个人都温和有礼，进退有据。譬如南师秘书宏达兄，聪慧谦和，又不失决断。老师的福报、教化、慈悲愿力可见一斑。

见到老师之前，很喜欢老师的书。见到老师，才发现老师的书不及老师本人万分之一。见到老师，又委屈又欢喜，如流浪儿找到妈，一直想赖在老师身边。可惜那时女儿生病，我心不安，每次都匆匆别过。有时都不敢多看他老人家，怕忍不住哭出来。曾有朋友去我家，看到桌子上老师的照片，突然放声大哭。她说，这是谁啊？看起来怎么那么慈悲。她彼时也有心事，老师的样貌触动她了，一如触动了那么多的人心。老师似有他心通，别人想什么，他都知道。一如金刚经云，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

后来，又去了二、三次学堂，赶上老师讲课，一次是讲中论，一次是成唯识论。老师师承临济宗，讲课的风格灵动活泼，又像毛主席，旁征博引，指东打西，和传统的讲经甚至授课都不一样。但是听者深受启发，倍受感染，颇有所感，时有所悟。世间的学问到一定程度，就得靠自己的心去体悟，最奇怪的是禅门公案，祖师说一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徒弟就悟了。悟个啥呢？不以思维得知，也不能以言语形容，唯有过来人冷暖自知吧。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碰到老师，可能我早就死掉了。自小我就有自杀倾向，不知因何而起，会写字的时候就开始写遗书，“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走了，你们不要难过......”，写了一封又一封，连考试没有上90分也想要割脉自杀。18岁时，在学校外的书摊上买了一本老师的《金刚经说什么》，看完傻眼了，原来金刚经竟是真实不虚的，原来佛法竟是真的，和桌子上摆的一杯水一样真实。然后开始看佛经，第一次看朝时课诵，涕泪交流，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在极欢喜的时候，是用泪水表达的。佛法陪我渡过许多艰难困苦，因信了老师的教诲和佛法，不敢自杀，渐觉能忍。老师在书里说，你们的心只有一个拳头那末大，高兴的不高兴的都不要往里面装。

关于修行次第，老师主张先做人做事后学佛。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有一次，我问老师，我适合从事哪个行业？老师立即严肃的看着我，是啊，你适合做什么呢？我一看老师替我操心，心里特别感动，于心不忍，马上说，老师，没事，这个不重要。没想到老师非常严肃的告诉我，不！这个很重要！这个事给我很大触动，我永远都记得老师当时的样子。老师有一句诗：此身不上如来座，收拾山河亦要人。正因如此，老师往往告诉别人先读《论语别裁》和《原本大学微言》，这两本书教育人做人做事，人间的问题还是需要人间的规则去解决。反之，如果学佛以后，万事不理，于国家于社会毫无贡献，那真是唐突佛法了。

关于迷信，很多宗教徒都免不了这样那样的迷之相信，相信某一特定的做法会让神佛高兴或不高兴。所谓，信仰越坚定，也就越教条。破除迷信，坚持正信，这也是老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一点都不迷信，佛法是智慧的学问，依止老师，信仰越坚定，也越洒脱。

关于神通。老师说，普通人都喜欢神通，但是玩这个，小事情包你灵，大事情包你不灵。农民辛苦种地，从来也没有神仙帮忙种地的。六道轮回，各有各的缘起。神通和神经只隔一张纸。老师慈悲心肠，特别怕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走岔路，迷信神通，影响正见。回想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对特异功能这些事特别有兴趣，碰到困难和疾病，也老想着走捷径，找偏方，拜大神。初见老师之前也有此念，以为老师会有很厉害的神通，及至见到老师，此念突然如冰雪消融，甚至为此念感到惭愧。老师临终前，手书平凡二字，实有深意。

关于金钱。老师的态度非常洒脱，经常会给他认为经济困难的学生、老友钱物。老师前半生跟着大势颠沛流离，手头宽裕的时候少，拮据的时候多，甚至到台湾以后，曾寄居在一个嘈杂逼仄的菜市场里。国熙兄说，他从小就知道家里很穷，但客似云来 ，真的不知道母亲如何筹措，让一家老小甚至客人都吃上饭。后来台湾经济好转，老师也出了很多书，靠着版税情况才慢慢好转。这世上有很多年轻时候吃过苦的人，发了财愿意帮助别人，但也有很多人，反而变得更加吝啬。老师对金钱非常洒脱，万物非我所有，万物皆可为我所用。没钱的时候，老师也会谋划着做一些能够影响大家的事情，比如找一个地方给大家上课、成立东西精华协会、老古出版社等等。有钱的时候，老师更会舍己为人，财法布施，修建金温铁路，修建太湖大学堂等等都凝聚着老师的心血。而我们这一代人的金钱观，细究起来，都有问题。小时候大家都穷，教育的观念就是越穷越光荣，我小时候就央求妈妈在我的新裤子上缝两块补丁，要不然不好意思穿出去。长大以后，社会风气突然一变，一切向钱看，谁有钱谁的声音最大。大家又拼命的挣钱，就像老师所说，房子永远缺一间，钞票永远缺一块。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又不免茫然，这真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关于有教无类。老师视天下人为儿女，普施慈云法雨，身体力行践行着众生平等，跟老师交往的人有达官显贵，也有贩夫走卒。有敦厚正直的，也有贪心自私的人，如同这个世界的人形形色色，自称是老师学生的人也形形色色，也许，这也是老师最不可思议，最了不起的地方吧。我们普通人，心量狭窄，时间也有限，一般喜欢结交和自己条件差不多或志趣相投的人，再功利一点的，愿意巴结比自己高明的，或对自己有帮助的人。偶尔像孟尝君那样有门客三千，那都是人中龙凤，而像老师这样，以一介布衣，结交如此广泛，知识分子，出家人，艺术家，商人，政治家，武将，普通劳动者，中国人，外国人，好人，坏人都和老师有交集，而且这些人都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佩服他，怀念他，老师的心胸真是不可思议。

不敢相信，我们敬爱的南老师离开大家六年多了。也很难想象，一个无职无权的老人，当他离开人间时，能得到那末多人发自内心的敬仰和热爱。2012年9月29日，老师舍报，我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泪如雨下。不是哭老师，其实是哭我们自己。老师九十多岁，肉身日益沉重，各种老苦。舍报未尝不是解脱，只是苦了我们这些愚钝的人，从此世间少了一盏指路明灯，从此迷路的人没有了依靠。感概老师生于忧患，玉汝于成，牺牲自己，点亮他人，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