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红教授:应以何身得度则现何身——忆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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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力红,广西中医药大学经典中医临床研究所首席教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扶阳学派传承工作室主任,北京同有三和中医药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思考中医》作者,《开启中医之门》、《黄帝内针》整理者。

 

 

 

 

经历这二、三十年的中青年一代,读过南公怀瑾先生(以下尊称南老)诸书的应该不在少数。而在我看来,这数十年里,智慧生命依赖南老“甘乳”哺育的,更不在少数。中国文化的典籍,尤其是那些经典,不蒙接引而欲得其门径,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九十年代中期,四十尚未出头,朦胧中已经感到了人生的诸多疑惑,如何能在年届四十的时候少一些疑惑?于是找来了《论语》,期欲从中找到答案。只是《论语》的东西真有些像颜子于《论语·子罕》一篇的感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实在不好读,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直到有一天,书店书架上的一本《论语别裁》令到我眼前一亮。《论语》即是《论语》,还能别裁出什么花样?及至开卷细读,方明经典所以成其为经典,大抵皆由心出。由心出不以心裁之,何以得其幽微?现今的人习惯于用脑子看书,以逻辑要书,自然品不出经典中的无穷蕴味。

 

 

经典还真有些象《论语》中描述的君子,是不可以器量之、以尺度之的。有的人不喜欢《别裁》,认为南老讲《论语》不着边际,其实心包太虚,那有什么边际?!不过随心所欲不逾距罢了。

 

 

读《别裁》读得过瘾,真可以用“解恨”两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心境。虽说是读《论语》的《别裁》,实则已将其余诸经统统裁归其内。既往对经典的畏惧,对经典的敬而远之,一古脑地抛向脑后。此际的经典已变得鲜活,智慧与生命在其中流淌。接下来,《老子》的《他说》,《孟子》的《旁通》,《列子》的《臆说》,以及《金刚经说什么》、《药师经的济世观》等等、等等更是一路穷追不舍。

 

 

零零年的上半学期,我给学校的98传统班(广西中医学院的首届传统班)上《伤寒论》,虽然在伤寒这门学问的理解上深受我的第一位师父李阳波先生的教益,但是读《别裁》所获的心境却无时不化现其中。加之一个特殊的因缘,我被要求于每节课都须录音。整个《伤寒论》的一百个学时下来(普通班的《伤寒论》只70个学时),案头已推满了磁带。南老虽著作等身,但真正亲自执笔的却不多(如《禅海蠡测》),更多的是讲出来的。讲出来的著述当然就更为直接,更为亲切,更有画面感,而《论语别裁》恰恰是这方面的典范。《别裁》在我内心的烙印之深,自然令我在面对一大堆录音磁带时想到了,既然《论语》可以如此别出心裁,那么何不在《伤寒论》中也裁上一裁呢?《思考中医》其实就是如此无意插柳却成荫的。

 

 

《思考中医》的面世已然超过十四个年头,读她的朋友早就超过百万,明年(2018)将由活字文化和广西师大出版社联袂重新编辑出版,于南老辞世五周年之际,借此因缘将个中的原委呈告读者朋友,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南老在我的心中如高山仰止,传说中当代的两位文殊菩萨的化身之一(另一位在藏地),是做梦都不敢想能亲见的。然而事情总有不可思议处,我的一位读者朋友,马来西亚的著名律师林文泰先生与香港大法官张先生是好朋友,蒙张法官的安排接引,在林律师与夫人的陪同下,我与李老(编者注:李老即著名老中医李可先生)一道于2005年10月13日下午在南老上海的寓所(番禺路长发花园)拜见了南师。

 

 

因为事先朋友的交待,南老不接受人的礼拜,所以开门见面我们只是微笑点头,而南老则抱拳相迎。落座后,南老的谈兴很浓,知道我们是中医,话匣便围绕着医展开了。话题回到了数十年前,南师在四川带兵的日子。初到成都,南师的精神总是提不起来,浑身软绵绵的。意识到这可能是水土不服,于是取出放在箱底的一小袋土,这是从家乡临行前,母亲亲手交给南师的。用家乡的土泡水喝,这是民间对治水土不服常用的方法,可是南师用了却不灵。南师的部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打探,终于访得成都的一位高医(可惜名字记不起来了),于是不由分说便拉着南师往这位高医家里奔。见面一听南师的江浙口音,便没有好脸色了。原来这位医师平生最讨厌江浙人,凡是江浙的人来看病,大都不予理会。好在凭部下的厚脸和南师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位高医还是为南师诊了脉。摸完脉,只说了一句话:你没病!便无下文了。没病咋会如此呢?饭能吃,却提不起劲来。禁不住南师的死缠烂打,高医终于开口:到牛市口买一串烤咸鱼吃吧!

 

 

拿到处方,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便风也似的直奔牛市口。约摸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便赶到了牛市口。那个年代的牛市口就好像现在很多地方都有的小吃一条街,路的两边摆满了各式小吃。刚进市口,一阵烤咸鱼的香味迎面扑来,南师顿觉清爽了一半。等到将一串咸鱼下肚,便觉换了个人似的。中医的神奇经由南老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比我述说的要精彩百倍,此处不过记其大概而已。

 

 

另一则故事是军中的不少士兵患了病,下身溃烂,听说山中的一位道人擅治此病,于是南师便领着部下上山造访。见面之后,自是少不了一番家国情怀和军中之急,而道人却是不急,只顾邀南师饮酒,酒过数巡,胸中已是酣畅,道人言:此事甚简,只需挖取地龙若干,于中参入白糖,待地龙化水后,以水涂之便愈。南师扑通跪地,给道人磕了三个响头,拨腿便往山下跑。回到军中,如法炮制,果然神验。谈至兴处,南老指着自己的双膝说:我这双膝盖,不知跪过多少人啊?!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去近两个小时,快到晚饭时候了,南老会意地伸出双手,给我摸摸脉吧!彼时的我不免有些紧张,但看到南老一脸的笑容,还是鼓起了勇气。南老的脉属六阳脉,不但贯通尺关寸三部,而且通过掌心直达中指两侧。用李老的话说,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摸到这样的异脉。通常这样的异脉只有在胎儿临盆将产的时候能够见到,民间的善脉者,便是以此来断定生产时节的。看到我们一脸的不解,南老风趣的说:我这个胎已经临盆几十年了,直到现在还没有生啊。这应该是丹道的语言,长养圣胎?这下总算见到真人了。

 

 

与南老同桌用餐,真是莫大的荣幸,饭后闲聊片刻,我们便起身告辞。南老送至门口,我回身问道:目前中医是这个状况,我们年轻一辈该干些什么呢?南老回答:睡觉!

 

 

回酒店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南老的“睡觉”,想整个下午晚上南老都在给我们谈医,我们不为医来,而南老却为我们聊医,这是为什么?心中突然浮现:应以何身得度则现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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