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非常简略地述说由十五世纪开始,所谓代表西方文化的英、法、德、意等文明大国,以及荷兰、西班牙、美国等文明发展史的情况,虽然简化再简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仅对于其他相关的欧洲等国家的史迹,以及最重要的军事武器的发展方面,都还没有谈到。但也只好略去不讲了,不然,又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了。
我们现在只需要了解这些历史发展的大要,便可反思检讨几个重点问题。
所谓西方各国,截断世纪前三千多年远古史而不谈,只从公元纪年前八百多年开始,就是我们有信史可征的周朝〔西周〕实行共和政体时期,也正当希腊纪元的开始,第一届奥林匹克赛会的时期算起。再到公元二四九年,我们已由东周时期的春秋、战国阶段,也就是文化史上所谓的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转进为秦始皇时代所创的“废封建、改郡县、书同文、车同轨”的全国统—局面。虽然经过汉、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的改换,但所谓中国文化,和江山一统的格局,经历两千多年,依然如故,并无过份重大的差异。但在西方的欧洲呢?就从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直到现在,仍然处在文字语言并非同文,各个国土地区,随时随地存在有种族问题、国界问题,乃至国际间的利害冲突等种种问题的矛盾。昨天是英、法百年战争,明天又是英、法联盟。今天是德、意同盟,后天又是德、法和议。完全犹如我们两千年前春秋战国时代的纵横捭阖,机变百出,尔诈我虞,谁也不服谁,谁也信不过谁。
一到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之间,各国的强手,便转向于东方的印度、日本和中国,乃至澳洲、新西兰和东南亚各地,互争雄长,犹如列子所说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众伸手攫取市面上的金人,毫无顾忌。美国虽然是西方文化混血初生的娇女,比较含蓄,但那种欲取还休的骄纵之气,也正在成长,她也许正想试着学习十九世纪中的英国,要把美国的国旗,安插在整个地球上面,使它永远没有日落的时刻。这就是西方文化国际间的现势。假如我们现在要想自强不息,号称向西方先进文化去学习,不知道我们要学西方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榜样,才算是真正做到先进的“野人”呢?(孔子说的,先进于礼乐,野人也。)这是值得深思反省的第一问题。
讲到西方的文化和文明,毫无疑问的,便是我们在十七世纪以来最欠缺的自然科学,和科学所发展的精密日用等科技。但那是包括所有欧洲各国,以及新兴美国的科学文化和文明,并非是只限于西方的某一国家。但需要特别小心的,就是我们要迎头赶上科学文明的发展,为自己、为人类带来在生活上过去所没有的便利,却绝不一定会为自己、为人类带来永远长治久安的幸福。现在世界上的有识之士,早已知道科学的最后作用,必须要与哲学碰头会面,重新为人类的人文和人生的真谛,做出定论和归结才行。
科技发展的最高目的,不是专为经济价值,或市场竞争做工具的。我们对这个课题,先要了然于胸,才有资格可说“迎头赶上”这四个字。所谓迎头,就是别人已经走过的道路,不必要再去花力气,只需要捡用他们已经走过的经验,站在时代的前头,先跑一步赶过去,这样才叫迎头。
不过,我默默地观察了几十年,我们的青年学子,的确已有这种能力。这倒要感谢上辈的人,把政治斗争搞得太过、太久了,这些青年学子们,畏惧而且厌烦,干脆避开现实,决心在学习的本科上潜心研究,所以才有这种默默无闻的成就。只是可惜一般高唱科学论调的人,其实并不懂得科学的内涵精神,还没有充分发挥和培植这一代青年科学工作者的才华。而且更没有高瞻远见去设计,如何把科学与科技的教育,跟哲学与人文文化汇流,做出一番前无古人的大事业,为人类做一重大的贡献。不然,科学发展如一头无羁的野马,它会给人类本身带来毁灭性的祸害。
我们从鸦片战争以后,清廷才开始警觉,注重洋务运动。到了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开设同文馆,翻译西书,同时也派遣少数满、汉人员,到欧洲去考察和学习。
先从日本说起:日本也在这个时期,派留学生到欧洲学习。这个区区东洋三岛的国家,在公元一八六七年,也就是清同治六年,就有王政复古,开始明治维新的变革,一跃而登为东方强国之先哪!在这以前,日本不是正在大声疾呼,提倡“尊王攘夷”的高调,极力反对西方欧、美文化的东来吗?他们怎么这样快速改变“尊王攘夷”,做到明治维新的局面呢?我们必须先要了解这个问题,才有所借鉴而反思其中的道理。而有关这个问题,最好大家先要研究日本的历史。我们现在只取日本史简单而直接的中心来讲,大家需要知道日本自古至今,他们真正的信仰,是他本土的“神道”,并非是把佛教做为国教。日本所谓万世天皇一系的皇家世系。本来就是神人不分,也可说是天人一体的天皇就是大神的象征。这与中国上古文化有关,所谓皇帝就称天子一样。但在日本史上,约从我们的宋、元以后,天皇的政权旁落,在明治维新以前的五六百年,天皇只是虚设的象征,所有治国和军政的大权,统统落在日本式的藩镇,先后递兴的所谓“幕府”手里。甚至其中有几代的天皇和宫廷,由“幕府”拔给他们的生活费都不够用,也无着落。迫得那些徒有虚名、虚位的可怜的天皇靠卖字维生。自己写些字,盖上天皇的图印,叫宫女们拿到外面去卖了以维持生活。曾经也有一代皇室被迫反抗而失败,由皇后带着年少的天皇和玉玺宝剑,跳海自杀了事。
但在公元一六四四年前后,也就是顺治初年时期,中国一位前朝的忠贞遗老朱舜水,为了反清复明而到日本乞师,两次往返,达不到目的,便永远留在日本,受日本朝野的尊敬,传授儒家学理。从此而使日本文化的中心,几乎尽成儒家学术的天下。后来他们又接受了明儒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更加尊重儒学。所以遇到西方欧、美文明东来,要日本打破锁国主义,敞开贸易的大门,他们就以“春秋”大义的精神,全国知识分子,愤怒而起,提倡“尊王攘夷”的主张,为抵抗西洋外夷的侵略而自强。
但在这个时候,恰好碰到日本最后一个幕府权势的没落,也就是日本最有名的德川家康所创。江户幕府的主人德川庆喜,他被日本的一般救国志士所激发,便自己向天皇提出“奏请归政”。这样便促成明治维新,明治天皇真正成为日本的天皇。而且全国上下,也知道“攘夷”是不可能,干脆一变而反之,就成为“尊王师夷”,派留学生到欧洲学习,如派伊藤博文等去研究宪政,回国以后,他们采用奥地利政制的模式,建立君主立宪的国体,改革内政而整军强武。不久,到了公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甲午),因朝鲜的事故,与清廷一战而胜。清廷的海陆军皆败,从此为之气馁,而不敢轻撄其锋。他们又于公元一八九七年(光绪二十三年),学步英、美,采用金本位币制。再到公元一九〇四年,日本和俄罗斯在中国东北的领土上战争获胜,从此更不可一世,成为东亚强国,更加跋扈而骄横了。
民国初期阶段:清廷最初所派到欧洲留学的人,主要目的,是学习海军与陆军的军备,并不注意政治体制和司法行政方面的事。对于其他的科技,更少留意。因为清室朝廷,以慈禧太后为主,始终仍夜郎自大,认为皇基永固,绝对不会灭亡。后来因甲午之战,屈辱于日本之后,到了光绪时期,才再派留学生到德、日去学习宪政,以备变法维新。但主要的,是想学日本君主立宪的体制,以保有大清的皇位为目的。尤其由李鸿章时代开始,开建北洋海军和武备学堂等,所谓整军建武,以图自强。同时清廷又派张佩纶在福建马尾建立南洋的海军,也是聘请外国教习,担任师资。但是无论北洋和南洋的海军,都在很短期间,因清廷的倒台而解散。
可是北洋海陆军的学生们,自然就自己团结成为一个体系,互相联系,影响推翻清朝以后的政局,有举足轻重之势。尤其是海军所剩的几艘兵舰,向南靠拢国民革命,或是拥护北洋,便使南北胜负之分,立见效果。而且陆军方面,由北洋武备学堂以后,又继办有“保定军官学校”,自行培养实力,准备逐鹿中原称王称帝。因此在民国初年到民国三十七年之间(一九一二至一九四八年),无论是北洋政府或国民政府,最高上层的旧军阀、旧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大体上,还都是保定军官一系的天下。换言之,都是德、日派军国主义的糟粕遗风。至于在清末以前,各省所办的讲武堂,或陆军小学等,都成了保定军官一系的附庸,并不能起重大团结力量的作用。
至于人文方面,由光绪时期的戊戌政变失败,乃至康有为、梁启超的流亡国外,接上清末民初的阶段,大家想要建立新中国,首先最需要的,就是政治、司法和新教育的人才。因此,在民国初年,最为吃香的学校和学生,并不是留学西洋或东洋的留学生,更不是由北洋京师大学堂改制的北京大学的学生,最时髦的,便是法政学校和各地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或即任职政府,或担任新办学校的校长。至于清华、燕京、南开等大学,还是后来的事。但无论法政学校或师范学校,初期所接受的西方文化,以及自然科学方面,大多都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学生,加上前清遗老或遗少们来担任师资。因此,所接受新式的西方文化,也都是先由日本转译过来的二手货,并非是由英、德、法等原文直接而来。
这个时候,新译西书,最吃香的、最突出的名人,便是南洋海军学校出身,后来留学英国的严复(字几道),以及自费留学的辜鸿铭。至于请人口语翻译、意会而译成中文的,便是林琴南的译本,例如《茶花女》等书,也算是风行一时的新学新知。至于严复所译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更被大家视为西学宝典。但很奇怪的一部书,早在民国初年,已经风行一时的,便是《福尔摩斯的侦探案》。这本书,几乎是所有国共两党的革命先辈都曾经读过的新知小说,它所影响的负面作用也很大,那就是在民初的革命和党争中,造成不择手段暗杀的风气,实在不足为法的败笔。
讲到这里,接着便要很客观地讨论中国八九十年来的现代史,和现代中西文化的演变史。但我忽然觉得心里上颇悲感,真有“毁桀誉尧终未是,有身赢得卧深云”之慨。而且这个问题很大,也很复杂,牵涉到我所认识交往的许多老少前辈、同辈,以及后辈的功过是非,实在无法讲下去。并且手边现存的资料,足以供我所知、所见、所闻做参考查证的也不够。我上面所讲第三点一段,也只是凭现场偶然的一点记忆来说,或者多有错误的地方,也希望你们给我指正。
◎ 本文节录自东方出版社(简体)出版的:南怀瑾先生著述《原本大学微言》